碎玉轩那扇破门“哐当”一声在身后关上,像是命运之手狠狠合上了最后一道缝隙,将外头纷扬的风雪、刺耳的讥笑、还有那些藏在珠帘玉幕后的冷眼与算计,统统挡在了门外。门板歪斜地挂在锈迹斑斑的铁环上,木头早已被岁月蛀空,边缘裂开如枯骨,轻轻一碰便簌簌落下陈年灰屑,像极了这宅子主人被啃噬殆尽的尊严。
门缝里钻进来的寒风如毒蛇吐信,裹挟着雪沫子的腥冷味,夹杂着宫墙外枯枝被压断的脆响,在空旷的殿内盘旋游走,仿佛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摸索着这间被遗忘的囚笼。墙角的老鼠洞里,几只灰毛耗子探头探脑,嗅到生人气息,又“嗖”地缩了回去——连老鼠都嫌弃这地方太冷,太死。
昏黄的油灯在墙角摇曳,灯油将尽,火苗忽明忽暗,像是一颗垂死挣扎的心,在黑暗中倔强地跳动。灯芯“噼啪”爆了个火花,刹那间照亮了满室狼藉——墙角的霉斑早已爬满了半面墙,层层叠叠,像是一幅被遗忘多年的败落画卷,泛着青黑的湿痕,散发着陈年木头与腐土混合的霉味,混着药渣的苦涩,在鼻腔里凝成一团挥之不去的阴霾。屋顶的梁木早已朽烂,蛛网在角落里结成灰白的帘幕,一只枯瘦的蜘蛛正缓缓爬行,仿佛在编织一张无人知晓的命网,而网心,正是那张雕花木床。
赵宸刚才在乾元殿强打起来的那点精神气儿,这会儿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噗”地就没了。他腿一软,整个人往地上瘫,骨头像是被抽空了般,连指尖都无力抬起。李德全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枯瘦的手臂死死架住他的腋下,布满老茧的手掌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掐进赵宸的肉里,才勉强把他拖到那张硌得人骨头生疼的雕花木床边。
床是前朝旧物,漆面剥落,雕花残缺,床腿还垫着半块青砖才勉强站稳,每动一下便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像是一位垂死老人在低声哀叹。赵宸躺上去时,床板猛地一沉,惊得床头一只铜制香炉“哐当”落地,滚出几粒冷透的药渣,像极了他三年来被碾碎的希望。
“殿下!您快躺着!”李德全带着哭腔,声音在空荡的殿内回荡,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显得格外凄凉。他哆哆嗦嗦地帮赵宸扒下那件沾着寒气的外袍——那袍子是三年前赏的旧料,靛青色早已褪成灰白,肩头磨出毛边,袖口还沾着殿前跪拜时溅上的泥水与雪渍,摸上去冰冷僵硬,像一层冻僵的蛇皮。
他把那床能拧出水来的薄被往赵宸身上拽,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易碎的瓷器,又像在掩埋一具尚有余温的尸身。“您今儿个……今儿个实在太悬了!万一陛下怪罪下来,或是被太子、二皇子他们盯上,咱们这碎玉轩……可就真死无葬身之地了啊!”
他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贴着赵宸的耳廓,仿佛连空气都怕被听见。可窗外风声骤起,卷着残雪“啪啪”拍打窗棂,像无数只手在叩门,又像宫墙深处传来冷笑,一声声,一下下,敲在人心上。李德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扇糊着破纸的窗,纸面被风鼓动,忽明忽暗,像是一张鬼脸在窥视。他仿佛已看见,明日清晨,禁军铁靴踏碎雪地,火把照亮碎玉轩的门楣,而他与殿下,将被拖入地牢,永世不得翻身。
他想起殿上三皇子那副嚣张样,嘴角勾着讥讽的笑,手中玉扳指轻轻敲着案几,眼神如刀子般刮过赵宸的脊背,仿佛在看一头待宰的羔羊;太子端坐如佛,手持佛珠,唇角含笑,眼底却藏着毒蛇般的阴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丝风吹草动;二皇子轻摇折扇,扇面绘着寒梅,唇角微扬,仿佛在看一出早已写好结局的戏,连鼓掌都嫌多余。而皇上……那张永远看不透的脸上,只有一瞬的停顿,目光在赵宸身上停留了半息,便又归于沉寂,仿佛只是瞥过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
李德全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冷得他连呼吸都凝滞。他忽然想起,三年前赵宸被废,东宫易主,那夜也是这样的风雪,也是这样的破门,只是那时,殿下眼中已无光,只剩绝望。
可如今……
赵宸靠在床头,闭着眼睛喘了好半天,胸口起伏如风箱,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边的碎发,发丝黏在苍白的脸上,像是一道道泪痕。他脸色惨白如纸,唇无半点血色,连耳垂都泛着青灰,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像是随时会断气的将死之人。
可当他睁开眼时,那双原本浑浊的眼底,却骤然闪过一道锐利如寒星的光,像深潭底下蛰伏的剑锋,终于在暗流中露出了锋芒——那不是少年的锐气,而是历经生死、看透轮回后的冷冽与清醒。
他看着吓得老泪纵横的李德全,没急着安慰,反倒问了个问题,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楚,如冰珠落玉盘,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李伴,你说,在这深宫里,对待一个彻底没用的废物,和对待一个或许还能派上点用场的人,有什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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