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条通往海边的、漆黑的废弃矿道中冲出来时,我们所有人都如同从地狱中爬回人间的恶鬼。
空气中,依旧残留着远处营地传来的、刺鼻的焦糊味和伊班海盗那愤怒的咆哮。但我们的身后,是死亡。而我们的前方,是那片在夜色中翻涌着黑色波涛的、未知的南海。
莎华没有骗我们。
在红树林边缘那片隐蔽的滩涂上,静静地停着一艘类似快蟹船大小的南洋船。船上,有几个用油布包裹着的包裹。里面是几袋坚硬的干粮和两小桶珍贵的淡水。
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一百多个伤痕累累的汉子,挤在这艘南洋船上,仿佛海上的孤魂,漫无目的地,朝着那片更深、更沉的黑暗,划去。
没有人说话。何直、刘黑仔、还有那些在矿坑中惨死的弟兄们的脸,如梦魇般,在每一个人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份屈辱和悲痛,比我们身上的伤口,还要痛。
我们在那片迷宫般的米里河口红树林,漂流了两天两夜。
饿了,就啃一口干粮;渴了,就舔一舔嘴唇,将那点微不足道的口水咽下。有几个伤势过重的弟兄,没能挺过去,在低低的呻吟声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们甚至没有力气为他们举行海葬,只能将他们的尸体,默默地推入那浑浊的、泛着暗红色波涛的河道之中。
绝望,像这片红树林中那潮湿而粘稠的空气,无孔不入。
直到第三天的黄昏,我们终于找到了莎华那张简易地图上标记的那个地方。
那是一座极其隐秘的小岛,隐藏在数个更大的岛屿和纵横交错的水道之后,若非有地图指引,从外海看去,根本无法发现它的存在。岛的四周,布满了漆黑的、猛兽獠牙般的锋利礁石,只有一条极其狭窄的、仅能容纳我们那艘船勉强通过的水道,可以进入岛内。
我将这座岛,暂时命名为——“黑鲨岛”。
岛上,怪石嶙峋,植被茂密,最重要的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深不见底的天然岩洞。这些岩洞,成了我们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庇护所。
生存,是第一要务。
我立刻下令,将所有人分成了三队。
野外求生的考验,开始了。
我,陈添官,以及十几个身手最敏捷的弟兄,负责侦察和警戒。我们利用莎华留下的那艘南洋船,冒着被伊班海盗巡逻船发现的危险,悄悄地驶出水道,在附近的海域捕鱼。
阮贵,则带领着大部分还能动的弟兄,负责建立临时据点。他们将最大的一个岩洞清理出来,作为我们临时的议事厅和伤兵营。陈添官,这个我一手教出来的弟子,展现出了他过人的智慧。他没有用蛮力,而是利用岛上丰富的竹子和藤蔓,在洞口周围设计并布置了数道极其隐蔽的简易防御工事——有削尖了的竹刺陷阱,有利用杠杆原理的滚石机关,虽然简陋,却足以应付野兽和小股敌人的突袭。
而亚猜,这个对南洋风土人情了如指掌的黝黑青年,则成了我们所有人的救星。他带领着几个弟兄,深入岛上的密林,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家。他能轻易地分辨出哪些野果可以果腹,哪些植物的根茎可以提供水分,更重要的是,他认识那些可以救命的草药。
他教团队用本地一种名为“鬼脸藤”的草药,捣碎了敷在伤口上,可以消炎止痛;又用另一种气味辛辣的“断魂草”,熬成黑色的苦药汤,给那些因为被蚊虫叮咬而感染了疟疾、浑身发冷发热的弟兄们灌下。
我们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收集雨水,捕捞海鱼,采摘野果……在这座与世隔绝的荒岛之上,用原始、也坚韧的方式,勉强地,维持着生存。
日子,一天天过去。
最初逃出生天时的那点庆幸,早已被无尽的等待和对未来的迷茫所取代。
第七天的夜晚,洞内的篝火,烧得“噼啪”作响,映照着每一张疲惫而又焦躁的脸。
“帮主!”鲨七第一个站了起来,他眼睛因为连日的劳累和愤怒而布满了血丝,“我们……还待在这里干什么?!何直死了!黑仔也死了!周先生他们不知所踪,那条恶狗(芽采刹)我们怎能放过他!我们得杀回去!回广东!找夫人!把所有能打的弟兄都召集起来!再杀回南洋!给他们报仇!!”
“鲨七哥!你冷静点!”陈添官立刻站出来反驳,他的思路,更贴近我,“回不去了!我们现在这副模样,就算能回到广东,又能如何?清廷巴不得看我们笑话了。夫人她恐怕已经是普通老百姓,红旗帮已经不在了呀!”
“我以为,”他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们应该想办法,去联合兰芳共和国。他们都是汉人,我们也是。在坤甸,他们有自己的地盘和武装,我们或许……可以得到他们的帮助。”
“兰芳离这里太远了!”亚猜也摇了摇头,提出了他的看法,“我们连一张像样的海图都没有,怎么过去?就算过去了,人家凭什么帮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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