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前的夜晚。
襄阳(襄州治所在襄阳县)城内的节度使官衙的一间大厅里烛火摇曳,映照着孔勍如山岳般沉稳的身形。他年近花甲,鬓角已染上繁霜,如同襄州城头冬日的第一场雪,却丝毫不显龙钟老态。常年的军旅生涯与封疆大吏的威仪,在他身上沉淀出一种坚不可摧的气质。
他的脸庞如同襄州城墙的砖石,被岁月与风霜刻下深深的沟壑,每一道纹路里似乎都藏着一次沙场征伐或一次治政决策。额头宽广,眉骨高耸,下面是一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这双眼睛平日里看似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长者般的温和,但在凝视地图或审视将领时,会骤然迸射出鹰隼般锐利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
他的身躯依旧挺拔魁梧,穿着虽略显陈旧却浆洗得笔挺的紫色常服,腰间束着玉带,而非终日顶盔贯甲,这正彰显了他作为治理者而非单纯武夫的自信。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掌心布满老茧,这是长期握持兵刃留下的印记,但当他翻阅民政文书、轻抚城防图上的标注时,动作却异常沉稳精准。
他说话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金石之音,在节堂中回荡时,每个字都清晰可辨,不容置疑。这是一个将权威内化到骨子里的人,无需疾言厉色,便能令麾下文武肃然恭立。
夜深人静,孔勍独自站在巨大的荆襄地图前,目光如铁钉般牢牢锁定在西南方向的江陵(荆州)。梁楚联军十万大军正与钟鹏举军在那片土地上殊死搏杀,奇怪的战报如雪片般飞来,每一份都牵动着他的神经。他表面平静如水,内心却如汉江暗流,汹涌澎湃。
照此情况来看,江陵的钟鹏举军也不过如此嘛。只会闭关避战。
“江陵……乃荆襄之门户。若梁楚联军得胜,钟鹏举势力土崩瓦解,我襄州西南之危自解,朝廷便可高枕无忧。然若……久攻不下,或是钟鹏举竟能反噬……”他不敢细想这个最坏的结果。
作为镇守襄州十一年的“西南柱石”,他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于他人之手。他的职责,是为朝廷,也为这襄州八县的军民,守住最坏的底线。
他的兵力部署,正是他深层战略思维的体现。他将六成精锐置于西线,严防死守。因为他深知,钟鹏举绝非池中之物,此人能月下川东十五洲,其地方数千里,其兵锋之盛、野心之大,远超南面原仅求自保的荆南高季兴。
西线,才是真正可能袭来惊涛骇浪的方向。来自围攻江陵的楚军?他内心冷哼一声,马殷之辈,不过是趁火打劫,欲分一杯羹,其战意与实力,与锐意北上的钟鹏举不可同日而语。至于北侧的邓州,虽是腹地,但如今这乱世,人心叵测,亦不可不防,故放两成兵力,足矣。
另外前蜀的压力:蜀主王建虽已年迈(918年6月王建去世,子王衍继位),但前蜀仍保持对襄州的军事威慑,每年秋季都会派军队在兴元、金州一带集结,牵制襄州兵力,让孔勍无法轻易抽调兵力应对其他方向的威胁。
元府即今天的陕西省汉中市。它是汉中盆地的核心,是连接关中与四川的绝对战略枢纽。前蜀在此集结军队,可以直接威胁到通往关中(后梁核心区域)的通道,并居高临下,虎视襄州西北方向。
金州即今天的陕西省安康市。它位于汉水(汉江)上游,地处秦巴山区,是顺汉水东下,直抵襄州的天然水路通道和陆路要冲。
前蜀每年秋季在兴元、金州的例行军事集结,是一种高效的“佯动”策略。它成功地将襄州守军的主力牢牢钉死在西线及西北线,使其无法灵活机动,难以全力支援南方的江陵战场或应对其他方向的突发威胁。这为钟鹏举等其他势力在荆襄地区的行动创造了战略空间。
原荆南政权是挡在前蜀和气势正盛的钟鹏举与襄州之间的唯一屏障。
一旦荆南被击破或臣服于西边的强权(无论是前蜀还是钟鹏举),敌人的兵锋就可以直抵襄州城下。因此,孔勍将主要兵力部署在面向西方(即荆南方向)的防线上,是极其正确且富有远见的部署。
现虽荆南全部落入钟鹏举的掌控之中,但有梁楚十万大军围困,襄州暂时可以高枕无忧。
十一年了,他将这片土地从一座边陲军镇,经营成今日“城高池深,仓廪充实”的雄藩重镇。这里的每一段城墙,每一处屯田,都凝聚着他的心血。他对这里的军民而言,不仅是节度使,更是守护神。
这种深厚的情感纽带,是他力量的源泉,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他不能败,襄州也败不起。
然而,一丝最深的隐忧,偶尔会在他最疲惫时,如毒蛇般噬咬他的内心:朝廷……二代帝年轻,汴梁朝堂之上,猜忌日深。他孔勍坐拥强兵,独揽一方军政大权,早已是不少人的眼中钉。功高震主,古有明训。他此刻为朝廷殚精竭虑,他日是否会因莫须有之罪而身死族灭?
但这念头总是一闪而过。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如铁。此刻大敌当前,岂是顾虑身后之事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稳住襄州,静观江陵之变。无论那边结果如何,他都要确保襄州这座“西南柱石”,岿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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