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路途,从艰难,滑向了地狱。
就在朱棣残部即将走出燕山余脉,前方已然能望见华北平原那相对平坦的地平线时,一场比秦军追兵更可怕、更无形的灾难,如同跗骨之蛆,缠上了这支早已精疲力尽的队伍。
瘟疫。
或许是因为关内堆积如山的尸体未能及时妥善处理,或许是因为沿途饮用了不洁的山水,又或许是连日奔波、饥寒交迫导致抵抗力急剧下降…最初只是在伤兵营中零星出现的呕吐、腹泻和高热,在短短数日内,如同野火般在狭窄拥挤的行军队伍中蔓延开来。
症状凶猛,上吐下泻,高烧不退,皮肤迅速出现骇人的紫黑色斑块,染病者往往在一天之内便迅速脱水、衰竭,在痛苦的挣扎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亡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很多时候,前一天还在互相搀扶的同伴,第二天清晨就已变成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恐慌,比瘟疫本身传播得更快。
“是瘟神!是瘟神降罚了!”有精神崩溃的士兵发出凄厉的尖叫,扔下武器,试图逃离队伍,却很快被军官毫不留情地斩杀。但杀戮并不能阻止恐惧的蔓延。
健康的士兵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同伴,看着他们死前扭曲痛苦的容颜,眼神中的麻木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恐惧所取代。他们开始下意识地远离那些出现症状的人,哪怕那是曾经生死与共的兄弟。
队伍的行进速度被迫慢了下来,不,几乎是陷入了停滞。每天都有数十甚至上百人倒下,尸体被草草拖到路旁挖坑掩埋,但往往刚埋完一批,就又出现了新的患者。绝望的气氛如同浓雾,笼罩着每一个人。
朱棣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看着下方如同人间炼狱般的营地。呻吟声、哭泣声、垂死者的呓语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病态的甜腥与排泄物混合的恶臭。他麾下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兵力,正在被这无形的敌人飞速吞噬。
“殿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仅存的、还算健康的几名高级将领围在朱棣身边,人人面带惊惶,朱能的左臂伤口似乎也有些红肿发炎,但他强撑着,“染病者越来越多,健康者也人人自危,军心已散!若再拖延,不等宋军打来,我们…我们就要全军覆没于此了!”
朱棣何尝不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的绝境。北有王翦虎视,南有赵匡胤磨刀,而他自己,却带着一支被瘟疫缠绕、随时可能崩溃的残兵,被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蜷缩在路边,眼神涣散、等待死亡降临的士兵,又看了看那些虽然还站着,但眼中已满是恐惧和戒备的“健康者”。一股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决断,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慈不掌兵。
他缓缓开口,声音因缺水而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情感的冷酷:“传令。第一,将所有已出现明显症状者,无论官职高低,全部集中到东面那个废弃的山谷之中。留下三日口粮和清水。”
命令一出,众将悚然变色!这…这是要放弃那些染病的弟兄了?!虽然理智上知道这是唯一可能保住剩余力量的办法,但情感上…
“殿下!不可啊!那里面还有…”一名与张辅交好的将领忍不住出声,却被朱棣冰冷的目光逼了回去。
“第二,”朱棣不为所动,继续下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由朱能带队,抽调所有确认无碍的兵士,立刻焚烧所有病患使用过的衣物、被褥,以及他们接触过的器物!不得有误!”
“第三,全军立刻拔营,绕过那个山谷,继续南下!敢有拖延者,敢有试图接近隔离区者…立斩不赦!”
最后四个字,带着滔天的杀意,让所有将领心头一寒。他们看着朱棣那张在暮色中如同石刻般的侧脸,终于明白,为了保住大明最后一点翻盘的种子,这位燕王,已经不惜化身修罗。
命令被强行执行了下去。哭喊声、咒骂声、哀求声从那个被选作隔离区的山谷中不断传来,如同万千冤魂的哭嚎,让每一个执行命令的士兵都面色惨白,双手颤抖。但他们不敢违抗军令,只能硬着心肠,将那些曾经的同泽连推带搡地赶进山谷,然后留下少量物资,如同逃避瘟疫般迅速离开。
熊熊烈火在主营地燃起,焚烧着一切可能带菌的物品,刺鼻的焦糊味暂时压过了瘟疫的恶臭。
朱棣没有回头去看那片如同人间地狱的山谷,他翻身上了亲兵为他找来的一匹驽马,马鞭指向南方,声音嘶哑却坚定:“出发!”
残存的、不到五千人的队伍,带着一身洗刷不掉的死亡气息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再次踏上了南归之路。只是这一次,队伍中的沉默,变得更加沉重,每个人的眼神都躲躲闪闪,不敢与旁人对视,仿佛彼此身上都带着看不见的疫病。
朱棣骑在马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刚才那个下令抛弃数千伤兵的人不是他。但只有紧贴在他身边的亲兵才能看到,他握着缰绳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在微微颤抖,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的皮肉之中,渗出丝丝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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