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郎中的日子,如同南京城秦淮河的流水,表面平静,内里却藏着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暗流。汪臧海不再需要日夜钉在紫金山巅,与风雨、地质和繁复的图纸搏斗。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堆满卷宗的公廨,有了按部就点卯下值的规律,有了同僚之间看似热络、实则隔着层层官场屏障的应酬。
每日,他处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工程文书——某处河堤需要加固的方案审议,某地官仓营造的预算核销,乃至南京城内某座牌楼因年久失修而倾斜的处置意见。这些事务琐碎而具体,需要耐心,更需要一种在既定规则框架内寻找最优解的智慧。以汪臧海之能,处理起来自是游刃有余,甚至常常能提出令上官眼前一亮的精妙见解。
然而,这种游刃有余背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抽离感。他的双手不再沾染新鲜的泥土和石粉,他的目光不再需要穿透山川审视地脉的“呼吸”,他的心神也不再需要与星辰的轨迹进行玄妙的共鸣。他仿佛从一位挥斥方遒的创造者,变成了一位精于算计的维护者。那座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明孝陵,已成为一个遥远的、被封存在钟山南麓的辉煌符号,与他当下的生活,隔着一层无形的、却无比坚韧的薄膜。
同僚们对他客气而疏远。敬佩其才者有之,嫉妒其年少高位者亦有之,更多人则是对他那段“帝陵总监”的经历抱有一种混杂着好奇与敬畏的复杂情绪,觉得他身上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环,非是寻常工部官员可比。这种距离感,让汪臧海在衙门里更像一个特殊的“客卿”,而非融于其中的一份子。
皇帝朱元璋的赏赐,那工部郎中的官身和金银帛缎,像一道精准划下的界限,将他限定于此。他能感觉到那来自紫禁城深处的目光,偶尔,在审议某些特别重要或敏感的工程时,他甚至能隐约察觉到一种极其隐晦的审视,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安于其位,是否仍在他的掌控之中。“鸟尽弓藏” 这四个字,虽无人宣之于口,却如同大殿梁间无声盘旋的冷风,时时可感。
这一日,他受命协同整理工部库存的前朝营造典籍与异域图志。这是一项浩大而枯燥的工程,许多尘封的库房多年未曾彻底开启,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墨与霉木混合的气味。同僚大多避之不及,汪臧海却主动请缨接下了这份差事。于他而言,这片被遗忘的故纸堆,或许比那些锱铢必较的预算核销,更能吸引他的心神。
库房位于工部衙门最深处,光线昏暗,需秉烛而行。高大的架阁直抵屋梁,上面堆积着如山般的卷帙,有些以绸布包裹,有些则直接以皮绳捆扎,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他带着两名书吏,每日埋首其间,按朝代、地域、类别进行初步的分类与登记。
工作虽枯燥,却偶有惊喜。他发现了一些前代水利大家关于治理黄河的珍贵手札,一些早已失传的民间桥梁营造法式,甚至还有几卷来自波斯大食之地的、描绘奇特穹顶建筑结构的图样,其营造理念与中土迥然不同,令他大开眼界。
然而,真正触动他心弦的发现,发生在一个午后。他无意中推开了一间标着“前元西域诸色人匠提举司遗存”的偏库房门。这间库房比主库更为狭小凌乱,里面堆放的,多是元朝时从西域征调来的工匠留下的零星记录、工具图样,以及一些未能辨识的杂物。
就在他翻阅一捆散落的、以某种坚韧羊皮制成的图纸时,怀中的星陨玉璧,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清晰而急促的温热!这热度,并非警示危险,而更像是一种……感应与共鸣!
他心中一动,立刻凝神。只见那捆羊皮图纸中,夹杂着几张颜色暗沉、质地非皮非帛的残片。他将残片小心抽出,在烛光下展开。上面以极其古拙、甚至带着几分狂放的笔触,描绘着一幅他从未见过的星图!
这星图与他所学的《甘石星经》体系截然不同!其中的星辰排列、星官划分,充满了异域风情。有些星辰被连接成野兽的形状,有些则如同扭曲的权杖或车轮。更让他震惊的是,当他运起灵觉,仔细“观看”这星图时,竟能隐隐感觉到,其中几处特殊的星官标记,与他左胸口的胎记,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的、跨越了遥远时空的牵引之感!尤其是图卷边缘,一颗被描绘成暗红色、仿佛笼罩在沙尘中的星辰,其方位与特性,竟让他胎记下的肌肤传来一阵细微的麻痒。
“这……这是西域何地的星图?”汪臧海强压下心中的激动,问向身旁一位年迈的老书吏。这老吏在工部待了近四十年,或许知道些什么。
老书吏眯着眼,凑近看了半天,摇了摇头:“回大人,这个……小的也看不明白。看这兽形星官,倒像是更西边,可能是帖木儿汗国,甚至……是那些极西之国传来的玩意儿。前元时,色目人匠官带来不少稀奇东西,后来朝廷清理,大多堆在这边无人问津了。”
帖木儿汗国?极西之国?汪臧海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几张残片收好,准备带回公廨仔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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