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老桂树的枝叶,发出低沉的、连绵不绝的沙沙轻响,如同情人的絮语。远处,旗舰店二楼那隐约的喧闹声,似乎终于落下了尾声,只剩下零星的杯盘碰撞声和模糊的告别话语。这沉默非但不显尴尬,反而像一层无形的、温暖的纱,将两人轻轻包裹。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宁静,在浓郁的桂花香和酒气中缓缓流淌,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彼此的心防。
赵大锤又低头啜饮了两小口杯中的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摇晃,映着他眼底翻腾的、越来越汹涌的情绪。他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将杯中残酒一口饮尽!
“啪嗒。”一声轻响,空杯被他放在脚边的青砖上。
他深吸一口气,那动作仿佛要吸干周围的空气,带着一种上阵搏杀般的决绝。然后,他那只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老疤的手,有些迟疑地、笨拙地探进了自己怀里那个最贴身的口袋里。
摸索着。
动作带着一种与他魁梧身形极不相符的小心和…羞涩?
终于,他掏出了一个用洗得发白、边缘都有些毛糙的粗布,仔细包裹了好几层的小东西。那包裹的形状,方方正正,只有半个掌心大小。
赵大锤摊开自己蒲扇般粗糙的大手。月光毫无保留地洒落,照亮了他掌心的物事。
一块玉佩。
不大,形状是最简单、最朴拙的平安扣样式。玉质算不得顶级,甚至带着些天然的水线和絮状物,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如同凝脂般的莹白色泽。它被打磨得异常光滑,边缘圆润,仿佛被人摩挲过千遍万遍,透着一种被岁月和体温浸透的暖意。
“这个…给你。”赵大锤的声音绷得死紧,像一张拉满的硬弓,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他的目光死死黏在自己掌心的玉佩上,仿佛那上面刻着天书,根本不敢抬眼看近在咫尺的苏甜儿,黝黑的脸膛在月光下也遮掩不住那股子热气腾腾的红晕,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是什么好东西…真的不值钱…”他语速飞快,像是怕被打断,又像是急于撇清这物事的价值,“去年冬里,在宣府那边剿一股子流窜的马匪…追进个山沟沟,端了个他们落脚的地主老财的破院子…人都跑光了,就剩个塌了半边的灶房…我在那冷灶坑灰堆里扒拉出来的…兴许是那家婆娘慌乱里掉下的…灰扑扑的…就看着…看着还算圆乎…”
他越说越急,越说越乱,逻辑颠三倒四:“我…我就顺手揣兜里了…想着…想着…玉养人…” 他猛地顿住,像是被自己的话噎住了,脸憋得更红,额角的汗珠汇成一小股,顺着鬓角滑了下来,砸在青砖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笨拙得让人心头发酸。
苏甜儿的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撞得肋骨都隐隐作痛。她屏住呼吸,伸出的手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微颤。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触碰到他粗糙掌心的边缘,然后轻轻拈起那块温润的玉佩。
入手是意料之中的温润细腻,带着他贴身存放的、属于他身体的热度,熨帖着她的指尖,一路烫到心尖。
她借着清亮的月光,将玉佩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圆环形的玉体,中央的孔洞打磨得光滑无比,边缘流畅圆润。玉质算不上通透,却有种内蕴的、柔和的光华。
“翻…翻过来看看。”赵大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哑得厉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如同等待审判般的期待和忐忑。
苏甜儿依言,将温润的玉环轻轻翻转。
在玉佩光滑的背面,靠近边缘处,月光清晰地照出了两个小小的字——
**平安**。
不是印刻,不是描画,是硬生生用刀子刻进去的!
那字迹,是极其端正的蝇头小楷,却透着一股子与字体本身不符的笨拙和…蛮横的力道。每一笔,每一划,都刻得极深!深得仿佛要穿透这玉璧!刻痕边缘甚至带着细微的、不规则的崩裂痕迹,像是有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屏住呼吸,一点一点,艰难地、执着地,用最不趁手的工具,在坚硬的玉石上留下这最深重的烙印。
苏甜儿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深刻入骨的刻痕。冰冷的玉石,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蜷缩。
她眼前瞬间模糊了。
视线里,不再是月下温润的玉佩。她仿佛看见了边关朔风怒号的寒夜,看见了跳动的、昏黄摇曳的篝火。一个铁塔般的汉子,笨拙地蜷缩在火堆旁,粗糙得能刮破皮肉的手指,死死捏着一把用于剥皮削骨的锋利匕首。他眉头拧成疙瘩,额上青筋暴跳,屏着呼吸,用那匕首尖锐的刀尖,对着掌心这块小小的、顽固的石头,一下,又一下,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刻凿。坚硬的玉屑崩飞,或许溅进了他的眼睛,或许划破了他握玉的手指…他不管不顾,只是咬着牙,瞪着眼,如同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固执地要将“平安”二字,刻进这冰冷的石头里,刻给…远在北平城,在灶台前忙碌的那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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