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驴车起伏跌宕,娓娓讲述一个不温不火的古老传说。父亲走在旖旎的春光里,一颗心回到遥远的冬天。他眼前大雪飘飞银光素裹,万物凋零冰冻三尺。老鱼坑、刨鱼、捡雁、花脸狼、大营子、刘小脑袋、冬妮娅、麻生太郎、董司令、一根绳,眼前的田野村落、人畜以及花草树木庄稼蔬菜,都在冰窟窿里面安息。毛驴车又陷进烂泥坑,毛驴一看快到家了,拼命拉车,车轮纹丝不动。
父亲走进泥淖,抓住车后梁使劲往前一掀,把毛驴晃了个趔趄。
呼隆”一声,毛驴车拱出烂泥坑。车轮溅起的泥点子,为父亲披了一身斑斑驳驳的迷彩,皮鞋里灌满了沙子。驴车上了坚实的土路,也走进了历史,来到薛礼征东放马的“黄花岗”。薛礼早已化尘去,岁岁黄花堕夕阳。
爷爷就是薛礼,奶奶是人面黄花。他们如同两只豆鼠子,在远方黑土地上吃饱喝足养肥,带一窝小鼠班师回巢了。模模糊糊的小西山一点点清晰起来,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那是饱经风霜的太奶,在那里一站二十多年。
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打眼罩盼望她远方的子孙。
我在行李包上前撅后仰,还以为有人不住地掀我翻跟头呢。毛驴车越颠我睡得越香甜,毛驴车一停立刻醒来。我的小球鞋上,还粘着几粒干涸的米粒。那是前天早上,我把鞋扔进锅里。这几粒干涸的小米粒一路陪伴我,来到几千里之外、陌生的人生驿站。恍惚间,毛驴车过了盐场屯南老李大河南岔。
道北的两棵大叶杨,比二十年前粗了一圈高了一倍。老李小庙严重风化,庙门两旁的两杆红旗,已经退化成白色。离现在的小西山越近,离原来的小西山越远。大炼钢铁砍伐树木,曾经被浓荫包裹的屯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座座灰蒙蒙土坯房,如同一群小鸡钻进灶坑里,被燎光羽毛。被锯掉的大树留下一个个圆圆的树盘,细的是石磨,粗的是碾盘,不大不小的是罗盘。树桩四周生出一圈圈灌木,枝条搭肩勾背,炫耀“大囤子满来小囤子流”。
毛驴车到了东南地余联君家房后,拐进通往西北地的大斜岔子。还是那片三角形地瓜地,里面墨绿色的藤蔓茂盛得沸沸扬扬。一根根腾蔓越过壕沟攀上路面,被脚踩车碾化为乌有。那棵钻天杨高高地撑起绿色的树冠,“哗啦啦”像风斗一样喧嚣。董万全街上两丛蓬勃的马莲墩,牢牢固定着那道隆起的坎子。
三爷一声高喊:“过坎子了!到家了!”毛驴听到熟悉的指令,低头躬身,猛地将车拉下坎子。父亲醍醐灌顶:他要完成的长期任务,就是要当一辈子农民。父亲解开网兜把我背在后背上,人们都以为,网兜里面装个死孩子。
五爷和老奶在家里做饭,拉风匣的“呱嗒呱嗒”声,传出老远。白发苍苍的太奶站在街门口,打着眼罩挨个看。爷爷带领全家老少跪地,给太奶磕头。
小西山生产队队长董万开,两个月前得病死了。新任的生产队长,当仁不让地落到贫农成分董万金身上。董万金是董千溪的小儿子,客气地和父亲握手寒暄。瞎董万空用一条瘸腿做拐杖,杵的飞快,端着两只断臂像捧着《四书五经》,把“小白菜”远远甩在后面。他见到父亲惊喜地说:“大侄啊,你可回来啦!”
董千溪、董百合、董万全等健在的老人都来了。他们矮了一截小了一圈,缺牙漏口耷拉腰,不说话只是“嘿嘿”笑。白成太被判了十年刑刚刚出狱,和杀牛婆俩来了,和以前一样能说会道。董龙头板着腰、董虎尾隐藏一个耳朵,哥俩仍不离不弃,一块儿来了。全屯不管男女老少,只要能动弹的全来了。
爷爷居高临下奶奶风采万般,向大伙儿介绍儿子儿媳孙男嫡女。
大伙儿仍不忘董希录当年的种种好处,舍己骂天,提胖头鱼晃媳妇,去边外救了全屯,到河口门子下挡网闸沟,到东北海挖海棒槌挖蛏,都是他的发明。还有,大老太太一句“胎俊快拿匣子”,吓跑了龙潭山的胡子。
他在沙岗后开地也好、埋地角石也罢,现在都是集体财产。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相互间那些恩恩怨怨,都成了过眼云烟。
此时天空一暗,成千上万只海鸥从南海底方向飞来,在我家上空盘旋。人群中上升的热流,给海鸥铺了床厚厚的气垫子,张开翅膀一动不动。
爷爷从麻袋里抽出老洋炮和药葫芦,对父亲说:“云程!打海猫子!”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老洋炮,把半葫芦黑火药灌进枪筒。他倒进去一大把枪砂,将布团塞进枪筒,用探条一下下撞实。他还嫌不够,倒过老洋炮,在碱泥堆上猛戳几下,将枪筒塞满碱泥。他压紧炮子掰开机头,连头都没抬,枪口朝上扣下扳机。人们只觉得地面猛地一震,随后天崩地裂般“轰隆”一声巨响。
父亲脚上穿的一双捷克皮鞋,猛地陷进地面,被老洋炮墩出两个鞋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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