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怀里的大雁冰凉冰凉,彻底冻僵。他放下大雁跑回去,穿上棉衣,戴上狗皮帽子。他像走进白菜地里,手拍脚踢,大雁“噼里啪啦”倒下一片,迸溅的冰屑在阳光下五颜六色。雁群一直延伸到大草甸子尽头,数不清多少只。把大雁尽快弄回家,这才是最要紧的事。太阳越升越高,暖融融的阳光刺透寒冷外壳,节气毕竟到了谷雨。他赶快回家,让爹套上马车,把这些大雁拉回去。
父亲跑了几步又回来,顺便把那只雁哨带走,否则,爷爷又说他撒谎。
父亲抱着大雁,踉踉跄跄往家里跑。边里边外都有句话: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一斤。雁肉炖酸菜,一定比猪肉炖酸菜还解馋。一只大雁能值几座羊草码子,这一大片大雁,胜过爹在南碱沟打一冬天羊草。卖雁发了财,爹肯定把他当人看。到了街上,父亲把大雁往草垛边一扔。门锁着,马车不在家。天不变暖地不化冻,开不了地播不了种,爷爷生气上火患了偷针眼。奶奶在他后背别了缝衣针,也不见强;用木梳背在炕席上磨热往回烫,也不见效;用土豆泥糊,他又嫌看不见。爷爷赶车带了全家,到大林家店去上眼药。父亲跑到左金堂家,解开儿马子套上爬犁,快马加鞭去往屯西。边外人有急事,用谁家车马爬犁不用告诉。地面融化成一层烂泥,儿马子拉着爬犁拖泥带水行进,大大影响速度。
父亲越着急,儿马子越不听话,欺负他是个半大小子,不住尥蹶子,他身上脸上被甩满泥点子。他用鞭子赶不动儿马子,在前面牵套。儿马子使劲梗着脖子,把他拽离地面。他狠抽几鞭子,儿马子喷着鼻响,干脆站住不动。他扔下爬犁,朝老鱼坑那边猛跑。儿马子仿佛回过味来,拉着爬犁猛追,很快从后面追上来。父亲飞身跳上爬犁,赶着儿马子猛跑,顷刻间来到老鱼坑旁边。
谷雨这场大冰冻,只是老天爷的即兴之作。温温软软的小南风,如同扯过一床透明的茧丝被,覆盖在大草甸子上。何处钻出一群群温婉的小黄鸟儿,在空中嬉闹着追逐着,像一群调皮孩子一跃一跃地飞翔。刚刚还化得黏稠的大草甸子,转眼间变得干爽,再细看已经黄中透绿。枯草之间,嫩绿的羊草芽,星星点点的小花,点燃了盎然生机。父亲心里着急,再加上阳光灼烤,已经满头大汗。
父亲心急如火赶着爬犁,在落雁的地方来回寻找,再也找不到那群大雁。“嘎”地一声雁叫,似从身后射来一枪,惊的父亲从爬犁上一个高跳到地上。他吆住儿马子,朝太阳升起的方向望去。原来雁群已经挪了地方,有的大雁一步步慢慢地往前挪动,有的用尖尖的喙精心梳理羽毛。冻僵的大雁缓过来了!
有的大雁嘴角上,沾着一朵白白的羽绒。有的大雁在地上啄,不知道啄到什么东西,长长的喙一张一张,脖子向后一缩一缩地吞咽。一只大雁张开翅膀用力抖擞,所有大雁都张开翅膀用力抖擞。一团团水雾升腾,在雁群上空形成一道五颜六色的彩虹。父亲赶着爬犁,孤注一掷地朝雁群猛冲。爬犁离雁群只有几步远,大雁不紧不慢依次起飞。雁群翅膀扇起的风吹拂在他脸上,凉凉的带有浓烈的鸡粪味儿。一片片雁翎打着旋儿飘落,雁爪带起的黑土,刷刷落下一层。
雁群刚刚恢复体力,还飞不远飞不高。父亲赶着爬犁,在雁群后面拼命追赶。雁群飞一段,再落下来歇一会儿,等父亲快要追上时,再慢悠悠地起飞。
父亲和儿马子追的精疲力竭,雁群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他想起扔在家里草垛边上那只哨雁,调转爬犁朝屯子方向奔去。到了屯边,父亲看见那只大雁站在屯南房顶上,似要和他做最后的告别。父亲知道大雁在等什么,停下爬犁。
空中传来“呼呼”的风声和摇曳声,脚下掠过大片跃动的影子。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雁群,排着一行行“人”字方队,从头顶上飞过。房顶上的大雁“嘎嘎”叫了两声,身子一跃飞向空中。雁群越飞越远,渐渐融入远方草平线。
父亲感到天在飞地在飞,张老万屯、南碱沟、老鱼坑、老榆树、大草甸子都在飞。他张开双臂比试几下,肯定飞不起来。他是小西山的杨花柳絮,飞不高飞也不远,最后还得落进南海底。他到左金堂家送完爬犁,回家吃了点东西。没等爷爷奶奶从大林家店回来,他扛了铁锨去老鱼坑,老老实实在坑边挖地。
那天晚上,父亲又梦见那个白胡子老头,告诉他南碱沟那茬小狼出生了。老头嘱咐他:“你爹让你住老鱼坑窝棚,千万别去,花脸狼等着吃你。”
从此后每晚上,父亲都梦见那条狰狞的花脸狼,虎视眈眈地蹲在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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