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沉沉地压向大地,将景阳冈的杀戮与喧嚣渐渐涂抹成一片模糊的暗红与深灰。
而在通往阳谷县的官道上,一辆装饰奢华、彰显着财富的西门家马车,却行驶得异常缓慢、小心翼翼,与这苍茫的暮色格格不入。
车厢内,锦缎软褥之上,西门达仰面躺着,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细微的嘶声。
自从经历了比物会上的那场颜面扫地的惨败,加上连日来长途跋涉的颠簸劳顿,这位西门家曾经的顶梁柱便一病不起,垮了下来,且病情一日重过一日。
西门庆沿途寻访的多位乡医,他们把脉后皆是摇头叹息,面露难色,纷纷拱手表示束手无策。
随车携带的名贵药材如同流水般灌下去,也只能勉强吊住西门达胸中那一口若有若无的元气。
他的身体,就像一盏彻底熬干了油的残灯,微弱的火苗在风中剧烈摇曳,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融入无边的黑暗。
西门庆坐在父亲身边,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嚣张跋扈,只剩下焦灼、恐惧和被巨大压力碾磨后的深深疲惫。
他紧握着父亲那只冰凉枯槁的手,看着父亲凹陷的眼窝和灰败如死灰的脸色,心中充满了山崩地裂般的绝望。
阳谷县!只有尽快赶到阳谷县!那里有西门家规模最大的连锁药铺,有重金聘请的坐堂名医,有最好的药材!或许…或许还能抢回一线渺茫的希望!
他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过去,可车身哪怕只是稍微颠簸一下,父亲就会痛苦地抽搐、发出断气般的呻吟,这让他不敢催促,只能将无尽的焦虑压在心底。
“稳点!再稳点!伤着我爹一根汗毛,老子扒了你的皮!”
西门庆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前方晃动的车帘,对车夫嘶声怒吼,声音却因连日的煎熬而带着无法掩饰哭腔。
车夫面色如纸,额头冷汗涔涔,握着缰绳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控制着马匹,让沉重的车轮以所能达到的最轻柔、最缓慢的速度,一点点碾过通往阳谷县的最后官道。
车身每一次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晃动,都让车夫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仿佛那不是颠簸,而是敲响在东家生命终点的丧钟。
“爹…您撑住…就快到了…阳谷县就在眼前了…到了就有救了…”
西门庆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压抑不住的哭腔,与其说是在安慰气若游丝的父亲,不如说是在用这苍白无力的承诺,拼命麻痹自己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他紧紧握着西门达那只枯槁冰冷的手,指尖拼命感受着那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脉搏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像是一次绝望的挣扎,一次生命的倒计时。
他从未如此刻骨铭心地感受到父亲的存在对于这个家族、对于他自身的千钧重量!
西门达不仅仅是他的父亲,更是西门家这艘巨舰唯一真正的舵手与定海神针!
一旦这根支柱轰然倒塌,清河县乃至阳谷县那些平日里笑脸相迎的豺狼虎豹、那些觊觎西门家庞大家业的各方势力,立刻就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蜂拥而至,露出锋利的獠牙,将这偌大的家业无情地撕扯、分食殆尽!
他西门庆,纵有几分欺男霸女的小聪明和狠辣手段,此刻也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孤立无援的恐惧——
他还没准备好!没准备好独自面对那即将到来的、足以将他吞噬的狂风暴雨!
他需要父亲活着!哪怕只是多活一天!多活一个时辰!
就在这时——
“唏律律——!!!”
一声凄厉绝望、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最后哀嚎般的马嘶,如同鬼魅般突兀地撕裂了官道黄昏时分的沉寂!
紧接着,一道裹挟着死亡气息的灰影,如同从地狱深渊里直射而来的炮弹,从路旁稀疏的树林里猛地斜刺里冲杀出来!
那是一匹瘦骨嶙峋、浑身汗血淋漓、口鼻喷着红色血沫的灰毛驽马!
它的眼睛布满了疯狂的血丝,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不计后果的亡命癫狂!而马背上,死死伏着一个几乎与马鞍融为一体的血人!
那人浑身浴血,衣衫破碎,左背肩胛下方赫然插着一截令人触目惊心的黝黑箭杆,随着马匹疯狂的颠簸而恐怖地晃动着!暗红发黑的血液早已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不断顺着马腹流淌而下,在昏黄的官道上留下断断续续的、刺目惊心的血线!
西门家的车夫吓得魂飞魄散,脸无人色,出于本能拼尽全力死命勒紧缰绳,嘶声力竭地吼叫着。
“吁——!吁吁吁——!快停下!你这该死的畜生快停下啊!”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那匹显然已经透支了所有生命力、仅凭着一股垂死本能和背上“厉鬼”驱策而亡命狂奔的驽马,根本收不住势,也无力做出任何转向,带着一股同归于尽般的惨烈决绝,不偏不倚地撞向了西门家那匹高大神骏、价值千金的枣红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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