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那份似乎还带着县衙阴湿气的清单,朱贵并未低头查看,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缓缓扫过阴世才强作平静、实则肌肉紧绷的脸庞,最终落在了一旁努力维持官仪却难掩惊惶的孙德海脸上。
这位素来以沉稳老练着称的县丞,此刻官袍虽依旧齐整,但鬓角不断渗出,微微抽搐无法控制的眼角,以及那僵直如木、仿佛稍一松懈就会瘫软的站姿,早已将内心的惊涛骇浪暴露无遗。
“二位大人同心戮力,雷厉风行,” 朱贵的声音响起,平淡,冷漠,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死寂的码头上,也敲打在两人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旬日之内,筹措如此巨款,上下打点周密,未惊扰地方,更未走漏半点风声…这份手腕与效率,着实令朱某佩服。”
他话语微顿,仿佛给予压力发酵的时间,才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我哥哥闻之,必感念诸位维护地方安宁之苦心与…这非凡的办事能力。” “非凡”二字,他咬得略重,像是一根无形的针,刺得孙德海和阴世才心头一抽。
孙德海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勉强上前一步。
他手中捧着一张薄薄的地契,那纸轻飘飘的,此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手臂微颤。他对着朱贵,艰难地拱手。
“烦请朱头领转告王寨主,寨主本为忠良之后,避祸于梁山,情有可原,我等…深表理解。”
“石清匹夫,贪功暴戾,欺上瞒下,擅起兵衅,罪大恶极!幸天降神威,风浪骤起,使其葬生水底,实乃天谴!此獠伏诛,实乃天公地道!”
他几乎是咬着牙,将这番颠倒黑白的话说出口,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咀嚼自己的官场尊严。
“未给梁山诸位好汉造成更大损伤,实属万幸!本县…必当妥善料理后续,按‘擅起兵祸、遭遇天灾’之由,具本上奏州府,请示惩处余党,安抚地方!”
说到这里,他胸膛剧烈起伏,下一句话似乎耗尽了他在官场沉浮数十载积累的全部修为与残余的骨气:
“经此一事,寿张县衙上下深知,唯有…唯有和睦相处,方能生息繁衍!”
“寿张县…愿与梁山泊永为善邻,各守本分,互不相扰!”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滚动,终于抛出了那最核心、也最屈辱的承诺,声音低哑却清晰:
“从今往后,凡州府往来之紧要公文、各处驻军粮饷调拨之实数、过境大宗商旅之详情背景…只要寨主关切,寿张县…必当加倍留意,择其紧要机密者,密报于寨主驾前!”
“唯愿两地百姓,自此能远离兵燹刀兵之祸,共享…太平之福!” 最后四字,他说得异常艰难,仿佛从牙缝中挤出。
朱贵面色沉静如水,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那张承载着寿张县彻底屈服和未来无数隐秘交易的薄纸,动作如同接过一份沉重的盟约。他拱手回礼,语气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庄重:
“孙县丞、阴孔目深明大义,以苍生为念,忍辱负重,此情此心,天地可鉴!‘永为善邻,互不相扰’,也正是我哥哥素来所愿!”
“我哥哥有诺在先,只要寿张信守承诺,不行悖逆偷袭之事,梁山泊便视寿张如友邻,必保境安民,绝不相犯!此诺,” 他目光扫过二人,一字一顿,“重如泰山!”
“重如泰山”四字,如同最终的法槌轰然落下,又似一道赦免的符咒。
阴世才与孙德海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一松,一股近乎虚脱的感觉席卷全身,两人不约而同地暗自、却又深深地长舒了一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浊气!
接下来的物资交割过程,异常迅速、沉默而高效,带着一种诡异的默契。
朱贵带来的水手显然是精挑细选之辈,训练有素,动作麻利且无声,几人一组,熟练地掀开油布,按照清单快速清点、搬运、装船。
整个过程中,除了骡马不安的响鼻声、沉重的货物落船声以及湖水单调的拍岸声,码头上再无其他杂音,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
阴世才和孙德海如同两尊被抽去魂魄的木雕,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空洞地追随着那些被搬动的物资,被迅速地吞入那几艘看似普通的乌篷船。
一箱箱象征着县库空虚的白银、一袋袋凝聚着民脂民膏的粮食、一捆捆浸透着屈辱的布匹、一块块冰冷如他们心情的生铁…
当最后一袋粮食被抛上船板,发出沉闷而终结般的声响,朱贵对阴、孙二人略一拱手,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货物交割完毕,数目无差。朱某告辞,二位大人…好自为之。”
说罢,他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登船。
缆绳解开,船篙在岸边青石上轻轻一点,船身便轻盈地滑入被落日余晖染成金红色的湖水,缓缓驶离岸边,很快便融入浩渺无垠、雾气开始升腾的水泊深处,消失不见。
岸上,阴世才和孙德海依旧如同钉子般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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