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约既定,那间小小的密室仿佛成了一只无形的茧,将我们三人各自的心思包裹、发酵。第二日的晨光,穿透稀薄的云层,给小沛城镀上了一层淡漠的金色。空气中,似乎与昨日并无不同,依旧是乱世中难得的安宁。
然而,我走在通往屯田营的土路上,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安宁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崩解。
路边的柳树无精打采地垂着枝条,早起耕作的农人脸上,不见了往日的踏实,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被压抑的愁苦。他们看到我的车驾,会习惯性地躬身行礼,但眼神交汇的刹那,我看到的是茫然,是敢怒不敢言的屈辱。
车胄要粮的消息,像一阵带着瘟气的风,一夜之间就吹遍了全城。
车驾在屯田营门口停下,王二麻子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第一时间迎了上来。他的眼眶下有两团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像是整夜未眠。他身后,是一群同样神色的老兵,他们手中的农具和武器,都握得死紧,仿佛随时要与人拼命。
“姜令史……”王二-麻子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您……您都听说了吧?”
我下了车,没有说话,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狗日的车胄!他这是要我们的命啊!”一个性子急的屯长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旁边的栅栏上,震得木屑纷飞,“这些粮食,是兄弟们拿命从地里刨出来的!是咱们的婆娘娃儿熬过这个冬天的指望!他说拿走七成,就拿走七成?凭什么!”
“拼了!令史,您下令吧!咱们就是死,也绝不让一颗粮食落到他手里!”
群情激奋,一张张黝黑的脸上,愤怒的血色如同涨潮般涌起。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最后的期盼,期盼我能像过去一样,给他们一个解决的办法,一个公道。
我环视着他们,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我知道,此刻我只需要一句话,一句“兄弟们,反了他娘的”,屯田营这数千精壮,就会立刻化作一支复仇的军队,冲向监军府。
但我不能。
我叹了口气,那一声叹息,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天籁之音”的无形加持下,这声叹息穿透了嘈杂的请战声,清晰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酸的疲惫与无奈。
“诸位的心情,我懂。”我的声音不高,却盖过了所有喧嚣,“主公的心,比你们更痛。可……又能如何呢?”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仿佛被现实彻底击败的笑容。“他毕竟是朝廷派来的监军,手上握着天子和丞相的令。我们是臣,他是君派来的使者。公然反抗,那就是谋逆。这个罪名,我们担不起,主公更担不起啊。”
我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众人沸腾的怒火上。他们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却被一层名为“现实”的冰霜覆盖,变成了更加压抑、更加绝望的暗红色。
“谋逆”两个字,对于这些朴实的士兵和农人来说,是天大的罪名。他们可以为了一口饭拼命,却不敢轻易背上这足以株连九族的罪名。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粮食拉走?”王二麻子不甘心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看着不远处那座刚刚封顶的粮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边最近的王二麻子听:“我昨日劝过主公,主公也去求过车将军。可结果……唉,非但没用,反而被他当众羞辱了一番。”
我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你们是不知道,这车胄,胃口大得很。他不仅要粮,昨日在宴席上,竟还指名道姓,说看上了城东张屠户家的闺女,要纳了做第十八房小妾。张屠户不从,他的亲兵当晚就闯进门去抢人,闹得鸡飞狗跳,要不是关将军闻讯赶去,怕是……”
我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再次摇头叹息。
然而,这半截话的杀伤力,远比任何直接的煽动都要可怕。
王二麻子整个人都僵住了。张屠户,他也认识,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也是当年跟着刘备从平原县一路过来的老人。
“什么?!”
“他娘的!这畜生还抢人?!”
“我三舅家的外甥女,前天在街上就被他的兵痞子拦住调戏过!我还以为是那些兵痞子自己大胆,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抢我们的粮,占我们的房,现在还要抢我们的闺女!这还有王法吗?!”
这一次,愤怒的火焰,再也无法被任何东西压制。它烧穿了那层名为“现实”的冰霜,在每个人心中熊熊燃烧。
我话语中的“天籁之音”,让那份“陈述”显得无比真实,让那份“同情”显得无比真诚。于是,我口中的“听说”,就成了他们耳中板上钉钉的“事实”。一个贪婪、跋扈、好色、视小沛军民如猪狗的恶霸形象,在所有人的脑海里,被清晰地勾勒了出来。
我看着火候已到,便不再多言,只是拍了拍王二麻子的肩膀,用一种“我们都无能为力,只能忍着”的眼神看了看他,然后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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