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要警惕,”我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警惕他们把侵略包装成‘开拓’,把战犯粉饰成‘英灵’,更要警惕这种藏在日常里的轻视——它不像居酒屋里的争吵那样尖锐,却像梅雨季节的湿气,一点点渗进骨头缝里。”
清禾忽然笑了,眼里的光比月光还亮:“爷爷总说,当年他们拼了命守四行仓库,不是为了记恨,是为了让后代不用再经历那种日子。可现在看来,光是记住还不够——得让我们的国家足够强,强到他们提起‘中国’时,语气里的轻视能变成真正的尊重。”
到站的提示音响起时,我们并肩走出车厢。夜风带着樱花的湿香,吹在脸上却不觉得软。站台的电子屏正在播放中国游客在大阪购物的新闻,配的字幕是“爆买热潮再现”,画面里的导游举着小旗喊“快点快点”,镜头扫过日本店员弯腰鞠躬的脸,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你说,我们身上是不是也扛着点什么?”清禾抬头看我,月光刚好落在她眼底。
我想起刚才在居酒屋,远山那身没换的制服,河合拐杖下的泥点,小林徽章上刺眼的红。再想起祖父留下的那枚弹壳,锈迹里还能看出当年的灼痕。“是责任,”我握紧她的手,脚步踏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发出坚定的响,“是让真相不被掩埋的责任,是让国家站稳脚跟的责任,更是让他们终有一天明白——我们不是他们记忆里的样子,更不是他们可以随意轻慢的存在。”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并肩而立的墙。远处的高楼亮着零星的灯,像未眠的眼睛。我们沿着人行道慢慢走,脚下的水洼里,月亮碎成一片银,却在每一步的踏响里,慢慢聚成完整的圆。那些藏在礼貌背后的偏见,那些裹在历史里的轻视,或许还要存在很久,但只要我们往前走,走得够直,够稳,总有一天,水洼里的月光会真正清亮起来,亮得能照见彼此心里最真实的模样。
转过街角时,清禾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巷口那家亮着暖黄灯光的旧书店:“你还记得宫本先生吗?上次我们来买《雪国》,他非要送我们一本《鲁迅杂文集》的日文版。”
我自然记得。那位头发花白的店主总穿着洗得发白的和服,书架第三层永远摆着一排中国现当代文学,书脊上的烫金汉字被摸得发亮。有次他指着《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的日文译本,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轻轻敲着:“这些字比樱花落得还轻,可底下压着的血,比富士山的雪还重。”他说这话时,眼镜片后的目光像结了冰的湖,“我父亲是关东军的军医,1945年在牡丹江自尽的,他的日记里记着‘每日解剖的中国人,比手术台上的伤员还多’——这些,我孙子的教科书里一个字都没有。”
“他算是少数愿意把伤口撕开来看的人。”清禾的声音轻下来,“可上周我去还书,听见他跟一个老主顾吵架。那人说‘宫本你就是老糊涂了,总替支那人说话’,他把手里的算盘往柜台上一拍,算珠弹起来的脆响里,我听见他喊‘我是替我父亲欠的债说话’。”
夜风卷着樱花往巷子里钻,书店的木门被吹得“吱呀”响,像谁在低声叹息。我想起前阵子在区立美术馆遇到的吉田姐妹,姐姐在东京大学读东洋史,妹妹是高中生,胸前别着“日中友好协会”的徽章。那天她们正在看徐悲鸿的《奔马图》,姐姐忽然指着画说:“你看这马的筋骨,多像1938年台儿庄战场上的中国士兵。”妹妹却皱着眉:“老师说那时候他们快投降了呀。”姐姐没接话,只是从背包里掏出本旧相册,里面夹着张泛黄的明信片,是1940年她祖父从南京寄来的,上面用铅笔写着“此处街市皆烬,唯见白骨成堆”,字迹被水洇得发皱,像谁的泪痕。
“你发现没有,”清禾的指尖在我手背上划了个圈,“清醒的人总在跟自己较劲。就像宫本先生守着那堆‘禁书’,吉田姐姐偷偷给学生讲真实的历史,他们像在冬天里点炭火,明明知道风大,还是要护着那点火星。”
路过便利店时,玻璃门“叮咚”一声开了,出来的是住在隔壁栋的田中夫妇。他们在中华街开了家拉面店,招牌上写着“味噌汤底源自重庆”,每次我们去吃面,田中太太总会多放半勺四川花椒。可上次清禾在店里提起“731部队”,正在擦桌子的田中先生忽然把抹布往盆里一摔:“那些都是美国人编的谎言!”田中太太赶紧打圆场,往我们碗里加叉烧,可她的手在抖,肉片落在汤里溅起的油星,烫红了她的手背。
“他们就像那碗拉面,”我望着便利店亮堂堂的橱窗,“汤底里掺着真心,可面底下沉着不敢碰的石头。”
清禾忽然笑了,眼角的泪还没干透:“前几天教学生写‘和平’两个汉字,有个男孩问‘中国也有和平吗’。我把他带到电脑前,给他看北京胡同里下棋的老人,看上海外滩的夜景,看新疆草原上的羊群。他盯着屏幕看了半晌,说‘原来中国不是只有战争和贫困’——你看,孩子的眼睛是干净的,偏见就像蒙尘的玻璃,擦一擦总能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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