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横滨时,沈清禾忽然指着窗外:“你看那些铁轨旁的樱花树,树干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歪。”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肩膀几乎贴上她的胳膊,她没动,只是把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像被风推着往前跑。”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两个饭团,海苔的边缘还带着微热,递过来时指尖碰了碰我的手,“便利店的大叔说,今早五点刚做的。”
钻出镰仓站的拱廊时,晨雾正从鹤冈八幡宫的方向漫过来。我们沿着若宫通往里走,石板路被露水浸得发深,穿藏青色制服的巡警站在路口,对着骑自行车的老太太鞠躬,车筐里的豆腐盒晃悠悠的,像搁着团雪白的云。
“往小町通拐,”沈清禾翻出手机地图,我凑过去看时,她的发丝落在屏幕上,我们同时伸手去拂,指尖在“稻村崎町”的字样上碰了一下,又像触电似的收回来,“前面就是稻村崎町,那片连栋屋就在町内的鱼町横丁里。”
拐进鱼町横丁的瞬间,像是掉进了时光的褶皱里。两侧的木造连栋屋挤得只容两人并行,灰瓦屋顶压得很低,几乎要擦到行人的肩膀。她走在里侧,偶尔被突出的门柱绊一下,我伸手扶她胳膊,她站稳后抬头笑了笑,眼睛弯成月牙:“这路比图纸上看着窄多了。”木格子门大多敞着半扇,能看见屋里矮桌旁摆着搪瓷杯,杯沿结着圈浅褐色的茶渍。某扇门后传来老式收音机的声响,演歌的调子咿咿呀呀,混着主妇淘米的水声漫出来,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一层薄纱。
“你看屋檐下的雨帘,”她忽然停在一户挂着“佐藤”木牌的人家门口,侧身时后背几乎贴上我的前胸,我下意识退了半步,她指着铁环说,“铁制的,锈成了暗红色,却每节都刻着极小的樱花。”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见雨链垂在排水沟上方,末端坠着的铁环正随着风轻轻晃,像串被岁月磨旧的钥匙,偶尔有晨露顺着链环滚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湿痕。她转过头时,鼻尖差点碰到我的下巴,我们都顿了顿,她先笑了,往旁边挪了挪:“你看那朵紫阳花,开在排水沟边上。”
转过街角的“山崎杂货铺”,玻璃柜里摆着成排的酱油瓶,标签上的字迹褪得快要看不清。穿和服的老板娘蹲在门口择菜,靛蓝色的腰带垂在榻榻米上,看见我们手里的相机,忽然用生硬的中文说:“里面有大正年的味噌桶,要看看吗?”铺子深处的木架上,果然摆着只箍着铁圈的木桶,桶底刻着“昭和三年”,边缘被摩挲得发亮,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酱香味。沈清禾踮脚看木架顶层时,我伸手帮她扶了扶快滑下来的帆布包,她回头时,呼吸扫过我的手腕,“谢啦,这包今天总往下掉。”
从杂货铺出来,晨光已把巷子晒得暖融融的。穿灰色工装的男人正蹲在自动贩卖机旁喝咖啡,鞋跟沾着草屑,想来是刚从附近的稻村崎公园晨练回来。沈清禾指着街角的消防栓:“你看这漆成黄黑条纹的样子,和东京的一模一样,但旁边多了个木架子,摆着居民自己做的指路牌。”她说话时,一片樱花瓣落在她发间,我伸手替她拈掉,她愣了愣,耳尖慢慢红了。
木牌上用马克笔写着“往海水浴场→”,箭头歪歪扭扭,边缘被雨水泡得发卷。走进去才发现,鱼町横丁的每条窄巷都有这样的自制路牌,有的画着卡通猫,有的贴着晒干的紫阳花瓣,像居民们悄悄留下的暗号。连栋屋的墙大多刷着米白色涂料,好些地方已经斑驳,露出底下的木纹理。某户人家的门楣上,空调外机和传统的破风板挤在一处,外机管线被捆得整整齐齐,末端还系着个小小的风铃,风过时叮当作响,和屋里传来的洗衣机转动声叠在一起。
“你看那空调上的防尘罩,”沈清禾停住脚,我们并肩站着,影子在地上慢慢拉长,“是用旧浴衣改的,蓝底白花的料子,边角都磨毛了。”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开了,穿围裙的主妇探出头来收衣服,看见我们时愣了愣,随即笑着点头致意,手里的塑料衣夹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沈清禾拉了拉我的袖子,往巷口指了指,“前面好像有卖鲷鱼烧的。”
沿着鱼町横丁往南走,路过“田中蔬果店”时,塑料筐里摆着带着泥的萝卜,标价牌上写着“100円3根”,旁边用红笔补了行小字:“今早刚挖的”。老板娘坐在小马扎上,对着计算器算账,手指在按键上敲得飞快,手腕上戴着串磨得发亮的木珠。见我们看她摆在门口的盆栽,她抬头笑了笑,指着其中一盆紫苏:“可以摘两片回去泡水,不要钱。”沈清禾摘叶子时,指尖被锯齿边划破了点皮,我赶紧从包里翻出创可贴,撕开包装时手有点抖,她看着我笨手笨脚的样子,忽然笑出声:“我自己来吧。”她的指尖碰到我的掌心,像落了点阳光。
巷子里不时有自行车经过,车铃叮铃铃响,骑车的多是老太太,车筐里装着折叠伞和布袋子,袋子上印着“镰仓中央超市”的促销广告——“生鱼片满3000円减500”。有个穿中学校服的男生骑着车冲过来,快到“鱼町横丁”路牌时猛地刹车,对着墙根的三花猫“喵”了一声,猫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他笑着蹬车跑了,书包上的反光条在阳光下闪了闪,像条突然窜走的银鱼。沈清禾被车铃惊得往我这边靠了靠,我伸手挡了下她身后的门柱,她抬头看我时,眼睛里盛着巷口漏进来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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