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的露水还挂在檐角时,沈清禾的邮件已经躺在收件箱里。标题是魏明远:人居伦理的解剖刀,附件是份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学术简历——第三代华裔,师从建筑符号学大师诺伯格·舒尔茨,近五年专注东亚传统民居与宗族结构研究,最新论文《纸门与影壁:中日人伦的空间密码》刚登上《建筑评论》封面。
京都风水学会的秋季沙龙,她在邮件末尾补了行小字,非官方性质,来的都是些建筑迷,时间定在秋分午后三点,地点在东山的旧町屋,据说魏教授会带实地测绘的图纸。
我回邮件时,窗外的蝉鸣正盛。三点前到,带去年在京都买的那套《营造法式》复刻本。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忽然想起沈清禾说过,魏明远在一次访谈里提到四合院的影壁是中国人的体面学——既想藏,又想露,这种分寸感比任何典籍都诚实。
秋分当天,我提前半小时到了东山。町屋藏在青莲院旁的窄巷里,木门上挂着风水学会的木牌,门楣上的雨漏是铜制的鲤鱼形状,雨水顺着鱼嘴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推开门时,桂花香混着和纸的气息扑面而来,穿振袖的侍女接过伞,用粗绳系在廊下的挂钩上,挂钩竟是用旧的建筑榫卯构件做的。
推开那扇朱漆木门时,桂花香混着和纸的气息漫过来,像浸了蜜的雾。穿振袖的侍女接过我的黑布伞,用粗绳系在廊下的挂钩上——那挂钩竟是用旧的建筑榫卯构件做的,斗拱形状的钩子上还留着岁月磨出的包浆。去年我就是在这里摔了跤,沈清禾怀里的《营造法式》沾了泥点子,她却笑着用指尖刮掉泥痕:“古籍嘛,就该沾点人间烟火气。”
“曹先生来得巧。”穿深褐色和服的老者递过抹茶,是学会的理事长鹈饲素,他指间的茶筅转出细密的泡沫,像揉碎的月光。“魏教授正在里间校对手绘图纸呢,”他用茶勺轻轻撇去浮沫,“那幅北京帽儿胡同四合院的剖面图,可是他祖父一九四八年在北平实测的,连屋檐的倾角都标到了小数点后两位。”
廊下已经聚了些人,巴黎高等社会科学院的克洛德正举着相机对着墙上的《清明上河图》拓本拍个不停,镜头里的虹桥在闪光灯下泛着旧纸的黄;首尔大学的金相允则蹲在地上,用铅笔在速写本上临摹廊柱上的斗拱纹样,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雨水顺着鲤鱼雨漏滴落的嗒嗒声,像支不成调的曲子。
沈清禾的声音从回廊拐角传来时,我正仰头数着檐角的瓦当:“在数滴水的节奏?”她怀里抱着个蓝布包,发梢还沾着雨珠,像是刚从雨里捞出来的,“魏教授说今天要解剖‘门与墙的伦理’,特意从瑞士带来了东京团地住宅的微缩模型,连厨房调味架上的酱油瓶都按实物比例做了,瓶身上的标签都清晰可见。”
她说话时,蓝布包里露出半截铅笔,笔杆上“清华建筑系”的刻痕被摩挲得发亮。这是她读研时的纪念品,笔尾还拴着段红绳,去年在奈良唐招提寺,她就是用这支笔给我画鉴真纪念堂的斗拱结构图,红绳随着笔尖的起落轻轻晃动,像只停在纸上的红蜻蜓。
三点整,穿振袖的侍女敲响了檐下的铜铃,铃声脆得像冰裂。众人顺着回廊往报告厅走,经过庭院时,桂树的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落在青石板上像幅写意画。穿廊时忽然听见身后有木屐声,回头看见千鹤川子正站在桂树下,灰紫色的和服与满树桂花融在一起,腰间的同色腰带松松系着,发间别着支银质的鹿形簪——上个月在伏见稻荷大社,她踮脚够鸟居横梁时,这簪子掉在我掌心里,还带着她发间的温度,像块温凉的玉。
“沈小姐说这里能看见有趣的图纸,”她笑着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是她家札幌合掌造的雪景,屋顶的积雪厚得像,“曹君觉得,比我家的木屋好看吗?”
沈清禾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把蓝布包往怀里紧了紧,布角蹭过她腕间的银镯子,叮当地响。
千鹤川子几步跟上,木屐踩在湿滑的廊面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像有人在敲小鼓,“想知道你看图纸时,眼神会不会比看我时软些。”
报告厅是间十叠大的和室,榻榻米上铺着浅棕色的羊毛垫,踩上去像踩在晒干的茅草上。正面的壁龛里挂着幅水墨,画的是雨里的四合院,灰瓦连绵如浪,落款是“魏明远”三个字,笔锋里带着点江南的湿润。沈清禾选了靠前的位置,我挨着她坐下时,发现她已经在笔记本上画了张草图:北京四合院的影壁与京都町屋的纸门被圈在同一个方框里,中间用条虚线连着,像道看不见的桥。
千鹤川子在后排找了个位置,刚好能对着我的侧脸。她发来短信时,魏明远正拉开拉门走进来:“等雪化了,带曹君看札幌的地炉,全家人围坐着烤年糕时,连柴火气都是暖的。”我抬头朝她望去,她正举着手机对我拍照,发间的银鹿簪在灯光下闪了闪,像只跃动的小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