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铜铃又响了,这次的声音里,似乎少了些沉重,多了些若有似无的轻快。
铜钟敲过十一下时,千鹤川子忽然望着窗外的月光轻笑了一声。“不知不觉竟说了这么久。”她抬手拢了拢散在肩头的长发,樱花发卡在灯光下闪了闪,“您看这月亮,都快移到中天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庭院里的石灯笼已被月光浸成半透明的玉色,树影在回廊上拉得老长,像幅被风吹动的墨画。“确实该歇息了。”我站起身,樟木香气从衣袖里漫出来,混着夜风里的草木气,倒有几分安神的意味。
她却忽然按住我的手腕,指尖微凉,带着点犹豫:“曹君……明天早上,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我挑眉看她,她耳尖又泛起红,却迎着我的目光说下去:“是东京铁塔。从塔顶能看见整个城市的晨曦。我想让您看看……这里也有不一样的人。”
“不一样的人?”
“是些年轻的学者和学生,”她的声音轻下来,带着点郑重,“他们会在每周一早上去塔顶,读那些被课本删掉的历史,会为南京的遇难者献花。祖父晚年偶尔会提起他们,说那是‘未被染尘的星光’。”
我想起昨夜她剖析本民族劣根性时的冷静,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这哪里是带我看风景,分明是想告诉我,这片土地上并非只有执迷不悟的人。
“好。”我点头时,她眼里立刻亮起光,像孩童得到了期待已久的糖。
客房的榻榻米被月光晒得温热,一夜无梦。清晨五点被木屐轻响唤醒时,千鹤川子已换了身浅灰色的冲锋衣,长发束成利落的马尾,脸上未施粉黛,倒比昨日多了几分清爽。“我们得赶在早高峰前到。”她递来一份三明治,塑料袋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坐电车穿过东京的晨雾时,城市还未完全苏醒。新宿站的霓虹灯在薄雾里晕成模糊的光斑,偶尔有穿着西装的上班族低头赶路,皮鞋踩在站台的瓷砖上,发出整齐的嗒嗒声,像某种被设定好的节拍。
“您看,”千鹤川子忽然指向窗外,晨曦正从楼宇的缝隙里漏出来,给涩谷十字路口的巨型屏幕镀上金边,“东京总是这样,好像永远在跑,生怕慢一步就被甩开。”
东京塔在晨雾中渐渐显露出轮廓,朱红色的塔身刺破云层,顶端的避雷针正对着初升的朝阳。登塔的电梯里,能听见金属结构轻微的嗡鸣,像某种巨兽的呼吸。千鹤川子扶着轿厢壁,忽然低声说:“祖父说,这座塔是昭和年间仿埃菲尔铁塔建的,钢材里掺了当年没来得及用在八纮一宇塔上的铁料。”
我愣了愣,望着电梯门上倒映出的朱红塔身,忽然觉得这塔像根扎在东京心脏里的刺,既炫耀着战后的繁华,又藏着未愈合的伤口。
顶层的了望台风很大,能看见整个东京摊开在脚下。隅田川像条银带穿城而过,远处的富士山戴着雪帽,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千鹤川子说的那群人果然在,二十几个年轻人围着纪念碑站成圈,有人捧着泛黄的相册,有人举着写有“正视历史”的木牌,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1937年12月,南京,三十万。”
风卷着他们的声音掠过塔顶,与远处电车驶过的轰鸣撞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千鹤川子站在我身边,望着那群人时,眼里的光比朝阳还要亮:“您看,他们在说。”
“说的人太少了。”我望着脚下苏醒的城市,车流正像血管里的血液般填满街道,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晨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你看这城市多繁华,高楼比树长得快,地铁像蛛网一样织满地下,可那些被埋在水泥里的记忆,还有多少人记得?”
千鹤川子沉默了片刻,忽然指向西北方向:“那片楼后面是靖国神社,今天依旧会有人去参拜。他们说那是‘守护传统’,可传统里若少了良知,和糟粕有什么区别?”
晨光渐渐铺满东京湾,把海面染成一片金红。我望着这座在废墟上重建的城市,忽然想起归墟阁里那幅《东京残图》——战后的瓦砾堆里,有人在插稻秧,有人在拼书本,那时的眼神里有挣扎,有希望,却不像现在这样,被物质的繁华糊上了层厚厚的茧。
“你觉得,这样的民族还有未来吗?”我问这句话时,风恰好掀起千鹤川子的刘海,露出她光洁的额头,像块未经雕琢的玉。
她望着那群仍在低声诵读的年轻人,又望了望远处神社的飞檐,许久才开口:“祖父说过,岛国的命运像船,既怕触礁,又怕搁浅。以前总觉得他在说资源,现在才懂,他说的是人心——若总想着抢别人的罗盘,又不肯修补自己的漏洞,再坚固的船,也迟早会沉。”
她忽然转头看我,眼里有某种坚定的东西在生长:“但船是可以修的,罗盘是可以换的。就像这些年轻人,就像我父亲悄悄请回的工匠,就像那些在课本里偷偷写下真相的老师……他们或许微弱,但只要有人在掌舵,就不算迷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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