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手抽出一本昭和初年的《清国地脉测绘纪要》,翻开便是辽东半岛的手绘地图,长白山的主峰被红笔圈出,旁注着“龙首易损,宜镇以铁”的字样,墨迹暗沉得像是浸过血。
“往里走才是真正的宝贝。”千鹤川子的声音带着几分神秘,推开最后一排书架后的暗门。眼前的空间骤然变窄,八排两米高的梨花木书架顶天立地,每一层都贴着泛黄的宣纸标签,上头是遒劲的汉字——从上三代的“三坟五典”残卷,到秦汉的《堪舆金匮》,再到唐宋的《雪心赋》《宅经》,直至明清的《葬书》《地理大成》,竟如一条流淌的河,将中国风水术数的脉络完整铺陈开来。
我的呼吸猛地顿住。最上层的紫檀木匣里,露着半本线装的《青囊经》,封皮是罕见的藏经纸,边角虽有些磨损,却能看出曾被反复摩挲;中层的《撼龙经》注本旁,压着几张手绘的洛阳城龙脉图,标注的字迹与归墟阁那卷古舆图如出一辙;更令人心惊的是底层的《宅谱迩言》,扉页上盖着“江南织造府藏书”的朱印,想来是当年从清宫流落出去的孤本。
“这些都是祖父当年从中国带回的。”千鹤川子的指尖轻轻拂过《葬书》的书脊,语气里满是骄傲,“他说中国的风水典籍就像昆仑山的龙脉,根脉深不可测。你看这本《催官篇》,是宋代吴景鸾的真迹,据说全世界只剩这一本了。”
我伸手触到《宅经》的封面,指尖传来纸张陈旧的粗糙感。这些书哪是什么“带回”,分明是掠夺的铁证——就像八纮一宇塔里的镇龙柱,就像被拆走的长城青砖,连文化的根须都被生生扯断,移栽到这异国的书架上。可千鹤川子眼里的光亮那么纯粹,她大概从未想过,这些让她引以为傲的“收藏”,每一页都浸着故土的血泪。
“祖父临终前说,这些书是他毕生的念想。”她忽然回头,樱花发卡在灯光下闪了闪,“父亲说要捐给早稻田图书馆,我没同意。总觉得这些书该等个懂它们的人来看。”她对着我笑,眼尾的弧度温柔得像月色,“曹君是第一个进这书库的外人,可得替我保密呀。”
书架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樟木的香气里混着难以言说的沉重。我望着那些排列整齐的典籍,它们本该在故宫的书库、在江南的藏书楼里,如今却像被囚禁的魂魄,在这唐式宅邸的角落里沉默。千鹤川子还在细数某本《地理直指原真》的妙处,声音清脆得像风铃,可我耳中却只听见书页翻动的声响,像无数被割裂的文脉在低声呜咽。
“能看到这些,确实是意外之喜。”我转过身时,恰好撞见她眼里的期待,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令祖父……真是位有心的收藏家。”
她笑得更欢了,伸手从最高层取下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这本《管氏地理指蒙》是我最爱看的,里面说‘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祖父说这是风水的真谛。曹君要看看吗?”
月光从书库高处的气窗漏进来,在她捧着书的手上投下一小片银辉。我接过册子时,指尖与她的相触,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耳尖又泛起红。而那书页间的墨迹,在月光下忽然变得模糊——是该说这书幸运,得以在异国保存至今?还是该叹它不幸,成了文化掠夺的无声见证?
书架深处的阴影里,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正透过泛黄的纸页,望着这片不属于它们的土地。
从书库退出来时,衣袖还沾着淡淡的樟木香气。书房中央的紫檀木书桌上,一盏黄铜台灯正照着摊开的古籍,旁边却孤零零立着本黑色封皮的书,日文标题在灯光下格外醒目——《八纮一宇塔建造记》。
我的目光刚在封面上停留片刻,千鹤川子已快步走过去,指尖在书脊上轻轻一顿,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这是父亲去年刚整理完的书稿。”她将书捧在手心,封面的烫金字迹反射着细碎的光,“曹君听说过八纮一宇塔?”
我故意放缓了语气,装作漫不经心:“似乎在旧报纸上见过只言片语,具体倒不清楚。”
她抱着书走到窗边,月光恰好落在书页上,她的指尖顺着标题划过:“这座塔是昭和十五年动工的,就在东京湾畔。说起来,建造过程倒像场离奇的拼图游戏。”
“哦?怎么个拼法?”我给自己续了杯冷茶,杯壁的凉意恰好压下心头的波澜。
“祖父参与过早期的物料筹备,父亲常听他讲那些趣事。”她翻开书页,里面夹着泛黄的老照片,黑白影像里的工人们正往塔基搬运巨大的石块,“塔基的十二根立柱,是从中国洛阳的古墓里运回来的青铜柱,祖父说那些柱子上刻着镇龙纹,夜里会发出低沉的嗡鸣。”
她指着一张石材清单的复印件,字迹密密麻麻:“塔身的砖石更有意思——泰山顶的封禅石、长城的城砖、南京明孝陵的碑座残片,甚至还有北平故宫的汉白玉栏杆……当时关东军打着‘东亚文化共荣’的旗号,从中国各地‘征集’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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