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稻田大学的红砖拱门在晨雾中泛着暖光,我捏着洪水建筑学预科班的入学通知,指尖却沁出薄汗。报到时才得知,预科班学生不纳入校内住宿分配,而周边的公寓价格早已在公示栏上标出令人咋舌的数字——单月租金几乎抵得上我半个月的生活费。昨日缴纳全年学费时,银行卡余额已像被秋雨冲刷过的池塘,见底的边缘还泛着拮据的凉意。
曹君,发什么呆呢?千鹤川子抱着一摞绘图板从走廊那头走来,藏青色制服的袖口沾着些许铅笔灰。她是预科班的助教,父亲是东洋建筑学界的泰斗,这层身份让她在一众学生中自带光环,却总在看向我时,眼尾弯出温和的弧度,是不是在找教务处?往前第三个门就是。
我接过她递来的课程表,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手背,两人都像被静电蛰了下似的缩回手。我......在想住宿的事。话一出口就有些懊悔,这种窘迫实在不该对初识者诉说。
千鹤川子却没露出丝毫异样,只是低头用红笔圈出课程表上的重点:预科班太抢手了,周边房源早就被订光了。她忽然抬头,发间的樱花发卡随着动作轻晃,说起来,我家就在鹤卷町,离学校走路不过十分钟。是祖父留下的老宅,虽然是日式庭院,但主体是按唐式规制建的——她的声音低了些,二楼有间空房,如果你不介意,房租可以按市价的一半算。
我刚想婉拒,她已补充道:父亲收藏了很多东亚古建筑的孤本,从《营缮令》到《考工记》都有,对曹君的课程应该有用。而且......她抿了抿唇,耳尖泛起薄红,中午刚好要回家取资料,要不要顺路去看看?看完再决定也不迟。
正午的阳光透过樱花树隙,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跟着千鹤川子拐进一条爬满紫藤的巷道,喧闹的街市声突然被一道乌漆木门隔绝在外。门楣上的鹤川家匾额是典型的颜体书法,两侧的斗拱却藏着玄机——七踩单翘的形制,正是唐代《营缮令》中规定的士大夫宅邸规格,只是在昂嘴处巧妙地雕成了樱花形状。
推开木门的刹那,庭院布局让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不同于常见的日式枯山水,这里的庭院竟是中轴对称的方正格局:前厅在入院处设着悬山顶门房,门房内的案几摆着青瓷双耳瓶,瓶中插着两枝含苞的梅花,墙上挂着临摹的《唐六典》拓片。穿过门房,中央是按《洛阳伽蓝记》记载复原的曲水流觞台,青石铺就的水道蜿蜒至东南角的假山,水流撞击石蟾蜍的声响清脆如磬。
东西两侧各植一株合欢树,树影恰好落在两侧的抄手游廊上。主房在庭院正北,是面阔三间的唐式建筑,中间一间做客厅,格扇门绘着《韩熙载夜宴图》片段,厅内的八仙桌配着四把官帽椅,椅背上的缠枝纹雕刻刀工细腻,墙角的落地灯做成唐代烛台样式,黄铜灯座上錾刻着缠枝莲纹。
主卧在客厅东侧,千鹤川子踩着木屐走上回廊,和服下摆扫过栏杆,露出栏杆上雕刻的卷草纹,西侧是祖父的书房,现在空着的就是那间。她指向二楼靠东的房间,楼上的客房原本是招待贵客用的,你看那窗棂,是唐代的直棂窗,但在四角加了樱花纹的铜包角,是祖父特意让工匠做的融合。
绕到主房后侧,后院竟藏着一方小小的药圃,种着薄荷与紫苏,圃边的石井栏刻着开元十七年字样,井绳在石头上磨出深深的凹痕。千鹤川子说这是祖父按《千金方》记载辟出的,平日里她会自己采摘草药泡茶。
二楼的空房原是书房,障子门拉开时,整面墙的书架豁然映入眼帘。房梁是少见的十字抱厦结构,斗拱与梁枋的结合处没有用一根铁钉,完全靠榫卯咬合,正是《营造法式》中记载的勾心斗角技法。靠窗摆着一张唐代样式的书案,案头的端砚上还留着淡淡的墨痕,窗外正对着庭院里的铜鹤香炉,阳光穿过直棂窗,在榻榻米上投下整齐的光斑,竟有种穿越到长安宅邸的恍惚。
千鹤川子站在书架前翻找典籍时,宽大的和服袖子滑落肩头,露出皓白的手臂,她慌忙拢袖的动作,倒有几分唐人诗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情态。她说话时语速舒缓,提到古建筑细节时眼神清亮,讲解《营造法式》里的材分制时,指尖在书页上轻轻点划,姿态从容又带着书卷气,倒像从唐俑里走出来的仕女。
房租......我望着这远超预期的环境,喉结动了动,恐怕还是......
话未说完,千鹤川子已轻轻摇了摇头,双手交握在膝前,指尖紧张地绞着和服腰带的流苏。其实......她垂着眼帘,长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樱花瓣,我家并不缺这点租金的。只是看曹君是值得信赖的人......
她顿了顿,木屐尖在榻榻米上轻轻蹭了蹭,才鼓起勇气抬头:父母在京都修复寺庙,半年才回来一次。家里除了每周三来做卫生的山田太太,平时就只有我一个人。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耳尖红得快要滴出血来,这房子太大了,晚上风穿过回廊时,总像有人在走动......有时候听见榻榻米的声响,会突然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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