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老爹老家的风,从开春起就带着股不一样的味道。往年这个时候,风里是新翻泥土的腥气,是集镇上油条的香气,偶尔还混着点私塾先生教孩童念书的咿呀声。
可今年,风里裹着的,是贴在城门口、乡公所、甚至各村老槐树上的告示纸墨味,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像柴火堆里埋着的火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窜起来,烧得人心里发慌。
告示是这里人的老熟人的“常司令”贴的。常老爹枪杆子硬,说话就横,在这片土地上强横了好几年了。这次借着剿匪的契机,就抛出了个石破天惊的章程:重新丈量全县土地,按人头重新分配。
“本县要重新丈量土地;地主可以保留三甲水田,六甲旱田,余田归公重新分配,凡本县居民,不分男女老幼,每人重新授田。旧日田契,一律作废。”
告示上的字是楷体,写得还算周正,但那几行字落在县里的财主和公职人员眼里,比烧红的烙铁烫人。
刘家借着常老爹的势力已经是县里的头一号财主。刘家的庄园在县城西郊,青砖黛瓦,院墙比县衙还高,里面光佃户就住了半条街。
刘鹤年今年六十出头,头发胡子都白了,平日里总爱穿件藏青色的绸缎马褂,手里攥着个油光锃亮的核桃,坐在自家书房的太师椅上,听戏,算账,看底下人给他汇报田地里的收成。
告示贴出来那天,刘鹤年正在后院赏他那盆养了二十年的金桂。管家刘忠慌慌张张跑进来,手里捏着张从城门口揭下来的告示,声音都打颤:“老爷,您看这个姑爷他要分地!”
刘鹤年慢悠悠转过身,接过告示,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阳光透过桂花树的叶子,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看不清表情。直到把最后一个字看完,他才把告示往石桌上一扔,那盆金桂的叶子被震得簌簌落了几片。
“胡闹。”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冰碴子味,“他这个暴发户。这县里的地,从我爷爷手里传到我爸爸手里,我爸爸传到我这儿的,快一百年了。他说分就分?”
刘忠急得直搓手:“可他是司令啊,手里有兵有枪。”
“兵也得吃饭。也得拿饷”刘鹤年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汤琥珀色,热气氤氲了他的脸,“他常司令刚占了三弟,根基未稳,真要把咱们这些人都逼急了,他这司令坐得稳?”
话虽这么说,刘鹤年当天下午就把县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乡绅请到了刘家庄园。这些人里,有开当铺的张老板,有在城里盖了半条街铺子的李掌柜,还有几个祖上出过举人的“书香门第”,手里都握着几百上千亩地。
一屋子人,平日里都是端着架子的主,这天却都没了从容。张老板肥硕的脸上油光锃亮,一个劲地用帕子擦汗:“鹤年兄,这可怎么办?咱们的地可都是祖祖辈辈奋斗来的,怎么可能给让出去。”
李掌柜也急忙点头附和。
刘鹤年坐在主位上,敲了敲桌子:“慌什么?他常司令要的是军饷,是民心。咱们这些人,不正是‘民心’吗?咱们能给他军饷,能帮他稳住这地界的盘子。他要是真把刀架到咱们脖子上,这里就得乱,他的军饷从哪儿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第一,咱们得抱团。他要分地,总得有人给他干活吧?丈量土地,登记人口,哪一样离得开人?县里的那些小吏,哪个没受过咱们的好处?只要他们拖着,这事儿就成不了快刀斩乱麻。”
“第二,得让他知道厉害。”刘鹤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我听说常司令的参谋长是个读书人,叫王敬之,以前在省里做过幕僚。这种人,好面子,也懂‘规矩’。晚上,你们各家挑点像样的东西,我亲自去拜访一下王参谋长。”
“第三,”刘鹤年的声音沉了下来,“常言道一个女婿半个儿,我就不信他会和我这个远丈人为难。”
一屋子人七嘴八舌,刚才的慌乱渐渐被一种心照不宣的算计取代。刘鹤年看着他们,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这些人,平日里争利的时候恨不得咬对方一口,如今要保自己的家业,倒也能暂时拧成一股绳。
而此时的县衙里,县长张瑞年正对着那份告示唉声叹气。
张瑞年是前清的秀才,后来在县里做过科员,常司令发迹之后,他因为识文断字,又懂得左右逢源,被推荐上了县长。
他手里的地不多,也就一百来亩,都是祖上传下来的,算不上财主,但好歹也是“公职人员”,而且这县长的位置,离不得乡绅们的支持。
常司令派来的剿匪兼土地丈量队队长赵副官,正坐在他对面,手里把玩着一把勃朗宁手枪,枪身在油灯下闪着冷光。
“张县长,”赵副官的声音带着点南方口音,慢悠悠的,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司令的命令,你也看到了。三天后,丈量队就下乡。全县的土地账册,你得给我备齐了。谁敢阻挠,军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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