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湖宾馆的浴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特殊化学溶剂混合的微刺气味。浴缸中,浑浊的热水浸泡着十几件刚从东新桥古码头淤泥中捞起的瓶瓶罐罐。水面漂浮着剥离下来的苔藓、水草碎片和细小的贝壳残骸。
陈云挽着袖子,手臂上沾满了滑腻的泥浆和化学药剂的痕迹。他动作麻利,如同经验丰富的文物修复师,将一件件器物从浑浊的药水中捞出,用软毛刷仔细刷去表面顽固的附着物,再用清水反复冲洗。
起初的几件,让他有些失望。一个青花小碗,胎质粗糙,画工潦草,是清代晚期民窑的粗货,碗口还有磕碰。一个酱釉小罐,釉面剥落严重,毫无价值。一个白瓷小碟,倒是有几分明代德化的影子,可惜裂成了两半……这些在淤泥中沉睡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普通日用瓷器,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只剩下岁月的磨损和江水的侵蚀。
“看来昨晚的运气,都用在那几枚银元和铜钱上了……”陈云低声自语,将一件釉面斑驳的陶罐随手放到一边,准备放弃这枯燥的清理工作。
就在他准备关掉水龙头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浴缸角落。那里静静躺着一个长颈、口部呈蒜头状的瓶子。瓶身大半埋在浑浊的药水里,只露出小半截瓶颈和圆润的瓶肩,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如同癞蛤蟆皮般的钙化沉积物和深绿色的水藻结块,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
陈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将它捞了出来。入手沉重,远超寻常瓷器。他拿起牙刷,蘸了些特制的软化剂,开始用力刷洗瓶口和瓶颈处的顽固沉积物。
嗤嗤——
刷毛与钙化物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沉积物异常坚硬,如同水泥般紧紧附着在釉面上。陈云加大了力道,一层灰白色的硬壳被刷开,露出底下深色的釉面。他换了把更硬的尼龙刷,蘸着药水,沿着瓶身的弧度,一点点、一片片地清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浴室里只有刷刷的摩擦声和水流的哗哗声。陈云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场与时间的角力。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他也浑然不觉。
终于!
当一大片覆盖在瓶腹的深绿色水藻和钙化硬壳被硬生生刷掉时,一抹极其艳丽、如同凝固火焰般的色彩,骤然刺破了污浊的灰白!
陈云的动作猛地顿住!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骤然停止了一拍!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水流开到最大,对准那片露出的区域冲洗!
水流冲走了残留的药水和泥垢,那片被尘封了数百年的釉彩,终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前!
红! 如同燃烧的烈焰!绿! 如同初春的新叶!黄! 如同熔化的黄金!还有深沉内敛的青花勾勒!几种浓烈到极致的色彩,在温润如玉的白釉底子上,交织、碰撞、晕染!勾勒出的,是几尾姿态各异、活灵活现的鲤鱼!它们或潜游水底,或跃出水面,鱼鳞片片分明,鱼尾摆动有力,鱼眼灵动有神!周围环绕着摇曳的水草和盛开的莲花!画面饱满,层次分明,动感十足!一股扑面而来的、充满生机的、属于大明万历年间特有的华丽与奔放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浴室!
“万历五彩!”陈云失声惊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猛地将整个瓶子从水中提起!不顾水流溅湿了衣服,双手微微颤抖地捧着它,凑到明亮的灯光下!
蒜头口!细长颈!圆腹下垂!圈足!典型的万历官窑蒜头瓶形制!
瓶腹主体,正是那幅色彩浓烈、笔触酣畅淋漓的“鱼藻纹”!红鲤、绿藻、黄花、青莲……色彩对比强烈,却又和谐统一!画工精细入微,鱼鳞、水草、花瓣的细节清晰可见,线条流畅有力,充满了宫廷御窑特有的严谨与大气!
他迫不及待地转动瓶身!颈部!绘着折枝梅花!红梅点点,青枝遒劲!肩部和足胫处!绘着变形莲瓣纹和卷草纹!青花勾勒,釉上填彩,繁复而有序!
最后!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口沿下方!
那里!一行用青花料书写的、端正遒劲的楷书款识,如同点睛之笔,清晰地映入眼帘:
大明万历年制
六个字!字字清晰!力透釉层!
轰!
如同惊雷在陈云脑海中炸响!他捧着这尊在江底淤泥中沉睡数百年、历经江水侵蚀却依旧光彩夺目的五彩蒜头瓶,如同捧着一轮从历史深渊中升起的、燃烧着大明王朝最后辉煌的……烈日!
“万历五彩鱼藻纹蒜头瓶……官窑御制……保存如此完好……”陈云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每一个字都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国之重器……绝对的国之重器!”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瓶身。虽然被江水浸泡数百年,釉面有些地方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水沁”痕迹,个别色彩边缘有轻微的晕散,但这非但没有减损其价值,反而增添了一种历经沧桑的独特韵味!整体器型完整,无冲无裂,画工精湛,色彩保存度极高!这简直是水下考古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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