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退去,应天府城北的“陆记往生服务集团”院子里,却蒸腾着一股奇特的、混合了悲切与市井生机的热浪。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松木的清香、劣质颜料的刺鼻、刚出炉饼饵的麦香,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被阳光晒淡了的石灰消毒水味道。几口新刷了桐油、在阳光下闪着温润光泽的松木薄棺整齐地码在墙边,旁边堆着小山似的纸扎元宝车马,上面用朱砂写着“冰魄神石佑平安”的字迹已经褪色,被新一批印着“安心往生”的纸品取代。
院门大敞着,门前的空地上,黑塔带着几个光着膀子的壮实后生,正嘿呦嘿呦地组装着几辆特制的“灵车”——骨架是旧板车,车厢用厚木板加高加固,内壁钉着刷了桐油的防水油布,车顶还撑着个简陋的遮阳棚。这已经不是单纯运尸的“尸车”了,王婶给它起了个新名头——“往生接送专车”。
“都给我铆足了劲儿!榫卯敲严实喽!”黑塔抹了把汗,声音洪亮,“王会长说了!这车以后不光拉人,还得拉‘心安’!拉‘体面’!别跑半路散了架,让主家觉得咱‘陆记’不靠谱!”
院子里更热闹。
老吴正蹲在地上,对着几只新扎好的、足有半人高的纸鹩哥发愁。这鹩哥通体漆黑,用硬纸壳糊成,翅膀和尾巴上粘着染黑的公鸡毛,眼珠子是两颗打磨圆润的黑石子,活灵活现。孙秀才蹲在旁边,拿着墨笔,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写写画画:“…魂归兮…魄安兮…莫恋红尘…早登极乐…吴伯,这句成不?够不够…安魂?”
“安魂?”老吴苦着脸,指着鹩哥空荡荡的肚子,“孙秀才,关键是这鸟它…它得能出声儿啊!光扎得像没用!怎么让它‘念经’?”
“念经?”孙秀才推了推滑落的眼镜,“这…这得问王会长…”
“问老娘干啥?”王婶的声音如同洪钟,人已经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她今天没拿她那标志性的金哭丧棒,换了一根新削的、打磨光滑的枣木短棍,顶端还用红绳系了个小铜铃,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活像个巡场的教头。她叉腰站在纸鹩哥前,小眼睛一扫:“扎得不错!黑是黑了点,像!关键是怎么让它‘说话’!哑巴鹩哥可安不了魂!”
她围着纸鹩哥转了两圈,枣木棍上的小铜铃叮叮响:“有了!黑塔!去!把前街老孙头养的那只真鹩哥借来!就说…就说陆老板请它来‘客串教学’,管饭!管好料!”
“啊?”黑塔和众人都懵了。真鹩哥教假鹩哥念经?这路子也太野了!
王婶不理他们,转向另一边。李寡妇正对着一个装满清水的铜盆,旁边放着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小竹筒。她深吸一口气,扯开嗓子:“我那苦命的儿啊——你怎么就撇下娘走了啊——” 哭声凄厉婉转,眼泪果然顺着眼角往下淌。王婶立刻拿着小竹筒凑上去接,嘴里还数着:“一滴…两滴…三滴…哎!李婆子!感情再投入点!想想你儿子最爱吃的糖葫芦!想想他光屁股下河摸鱼被狗撵!对!就这个劲儿!哭!把感情哭出来!眼泪就是银子!”
李寡妇被她说得悲从中来,哭得越发情真意切,眼泪果然多了不少,小竹筒里水线缓缓上升。王婶满意地点头,在手里那张皱巴巴的“哭丧KPI考核表”上画了个勾。
“首席哭丧师!不能光会哭!”王婶又对着李寡妇喊,“还得会劝!会哄!主家哭晕了,你得给掐人中!主家不想活了,你得说‘想想你孙子还没娶媳妇’!这叫…叫啥来着?陆老板说的…‘售后服务’!‘情感维护’!”
李寡妇挂着眼泪,懵懂地点点头。
就在这片市井喧嚣、荒诞又充满生命力的背景音中,里屋的门帘被轻轻掀开。
沈墨璃走了出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青布襦裙,外面加了件半旧的夹袄,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挽着,露出一段苍白但不再那么透明的颈项。她的脚步很轻,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但不再需要搀扶。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那种空洞的茫然,而是蒙上了一层冰凉的、带着警惕的清明,如同冬日结冰的湖面。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串灰扑扑的小算珠。
她的目光先是扫过院子里热火朝天的景象:叮当作响的王婶、哭得投入的李寡妇、对着纸鹩哥发愁的老吴和孙秀才、光膀子敲车的黑塔…最后,她的视线落在院角那张旧木桌旁。
陆子铭正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着几本厚厚的账簿和一堆散乱的纸张。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粗布短褐,但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他低垂着头,眉头紧锁,一手按着肋下——那里依旧绑着硬邦邦的账本夹板,另一只手则握着笔,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落在他半边脸上,照亮了他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隐隐的痛楚。
沈墨璃的脚步顿住了。她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因为肋下疼痛而时不时微微抽动的嘴角,看着他专注计算时紧抿的唇线,看着他笔下流淌出的、那些她无比熟悉的、代表着盈亏存耗的数字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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