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铭那平板无波的语调,在哗哗雨声和现场陡然加剧的死寂中,如同砸入泥潭的石块,沉得没有半分水花。兵丁们踩踏泥水的脚步声、粗重的呼吸声瞬间停滞,空气沉得像灌了铅。
黑脸军官眼神骤然锐利如鹰!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兵卒,粗暴地挑开那半垂的、沾着暗红污渍的破烂竹帘,目光利箭般刺入狭小的窝棚!
冰冷浑浊的雨气混杂着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盏被溅得全是泥点的煤油灯,豆大的灯火在湿冷的风里凄惨地挣扎,给一切蒙上一层飘忽摇曳的、令人窒息的死灰。
棚内景象凝固着凄厉与混乱。竹床歪斜,半挂在床沿的薄褥已经被黑紫色与暗红交织的血污浸透。床上蜷缩的人影模糊不清,只从那僵硬的姿态中透出彻底的沉寂。
但更为刺眼的,是棚内泥地上散落的染血草纸碎片、撕烂的账簿封皮、黝黑诡异的薄皮碎屑……以及滚落在竹床腿边,被踩瘪了一半、边缘凝结着浑浊油光的卤鸡腿。
黑脸军官的目光在那死寂的人影上剐过,并未停留太久。死人对他而言毫无震慑力。他的视线迅疾如电,顺着陆子铭所指,扫向地面那片狼藉最集中的地方——碎裂的草纸堆中,一本边缘被切割开、封面渗着血水和泥渍的薄册,以及王富贵脚边散落的另几本沾满泥巴脚印、一看就是普通账房草纸的登记册子和几张被揉得不成样子的签单。
地上那本素色薄册,封皮边缘异常规整的切割痕迹、渗出的暗色液体……与他之前隐隐的猜测几乎吻合!那是他们此行的核心目标之一!兵部文书?还是更致命的账目凭证?!
至于那染血死人的床铺?不过是个血腥的布景板!
“来人!”黑脸军官猛地一指那本素色薄册和王富贵脚边沾泥的登记册签单,声音冰冷坚硬如铁,“把这些账册物证收走!” 他根本不理会被点名的王富贵是何表情,目光转向陆子铭那张血污凝固、眼神死寂的脸,语气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本将说了,奉兵部谕令清查你陆记所有往来账目钱粮!你,” 他下巴朝那惨烈的竹床方向一点,“管好你自己的事!这乱局待查!擅离或湮灭证据者,以逆论处!”
命令落地!
两名兵丁蛮横地挤开被这突然的指令搞得有些茫然的王富贵,像拾捡垃圾一样,弯腰去捡地上那几本册子和签单纸片。其中一人更是直扑那本素色薄册!
陆子铭没有动,甚至没有去看那个兵丁伸向地上那本沾血薄册的手。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冲刷着干涸的血迹,洗不掉他眼中那如同凝固湖冰般的死寂。只有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更像是脚下泥地湿滑的晃动。
阿福蜷缩在更角落的阴影里,如同吓破了胆的鹌鹑,但当那兵丁的手即将抓到那本薄册时,他埋着的头猛地一抬,视线正好落到兵丁湿漉漉的靴子旁边——那只沾满污油、被踩瘪的卤鸡腿!
没有人注意到陆子铭被吊着的左手,指间似乎捏着点微不足道的深色东西——那是一小块刚刚从地上混乱中、那堆撕开的账簿黝黑碎屑里拈起的、形状不规则的坚硬碎片?更像是某种干涸凝固的蜡块?染着血的蜡块!他手指极其细微地捻动着那块东西,带着某种刻骨的冰冷节奏。
就在兵丁湿漉漉带着泥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本素色薄册冰冷封皮的刹那——
“且慢!”
一声带着浓重倦意、却有着奇特质感与穿透力的声音,像一根无形的丝线,骤然穿破了窝棚外哗哗的雨幕和兵丁粗鲁的呵斥。
“章将军!慢一步动手!军需交割,也须有个章法!免得叫人构陷!” 这声音不高不沉,却带着某种天然就能让人不由自主侧耳倾听的韵律,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审视?
正要执行命令的兵丁动作硬生生僵住,下意识扭头看向棚外。
只见棚外雨中,不知何时多了两个“客人”。
一个是披着沉重蓑衣、戴着宽大斗笠的精壮汉子,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成线帘,将他大半个身形遮得严实,沉默得如同一块立在雨中的礁石。
另一个,则完全不合时宜。他打着把做工精细、却明显沾了不少泥水的油纸伞,身上浆洗得略显陈旧的青布直裰虽被泥点溅污,却透着一股疏离的书卷气。脸皮微黄,眼袋浮肿,整个人瘦削且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感。方才那穿透雨幕的声音,正是此人发出。
他的目光没看地上的薄册,也没看兵丁军官,反而精准地越过了陆子铭的肩头,落在了那盏在风雨中凄惨摇曳的昏黄油灯上,眉头皱起,似乎在专注地观察着灯火的明灭摇曳。
黑脸军官——章将军的脸色倏然变了!之前的阴沉强硬瞬间僵在脸上,眼底深处甚至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惊疑不定?他显然认出了此人!喉结滚动了两下,勉强压下情绪,声音低沉了不少:“原来是……宋先生。您…怎么也来了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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