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正厅的奢华,如同一记重拳狠狠砸在陆子铭的眼球上。描金绘彩的梁柱撑起数丈高的藻井,镶嵌着大块水银镜片,将数百盏臂粗牛油蜡烛的煌煌光焰反复折射,照得整个空间亮如白昼,纤毫毕现。空气里浮动着龙涎香、苏合香、沉水香混合着珍馐佳肴的浓烈气味,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觥筹交错之声喧哗,衣香鬓影,珠光宝气,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炫耀着权势与财富的滔天巨浪。
陆子铭裹着那身寒酸的青布直裰和半旧比甲,和阿福、沈墨璃三人站在这片金碧辉煌的洪流边缘,如同被巨浪拍打到岸边的三粒砂砾,格格不入得刺眼。无数道目光——好奇、探究、鄙夷、幸灾乐祸——如同实质的针,扎在陆子铭身上。他挺直了腰背,掌心的毒锈在四周弥漫的奢华气息与那若有若无的腐败花香中,蠢蠢欲动,冰寒刺痛愈发尖锐,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皮肉下攒刺。他强忍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正厅上首那主位。
猩红织金蟒袍!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常服规制!
柳承恩端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蟒袍加身,衬得那张保养得宜、白皙无须的脸庞愈发深沉难测。他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近乎悲悯的温和笑意,正微微颔首,接受着下首几位身着大红绯袍、补子上绣着锦鸡或孔雀的官员们恭敬的祝寿词。那份气度,那份身处权力漩涡中心却不动如山的从容,与周围喧嚣的繁华形成诡异而压抑的对比。
陆子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老阉狗!他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死死盯住了柳承恩蟒袍袖口处露出的一截手腕。那手腕上,赫然戴着一串打磨得温润油亮、颗颗饱满的深褐色迦南木佛珠!与地窖淤泥深处发现的“海棠红”木盒残片上的木料纹理,如出一辙!
迦南木…海棠红…丙字库…血账…陆子铭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掌心的毒锈似乎被这狂乱的心绪引动,灰绿纹路猛地一跳,一股比先前更猛烈的冰寒剧痛瞬间席卷左臂,直冲大脑!
“呃…”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少爷!”阿福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伸手想扶。
“别动!”沈墨璃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阿福的动作。她并未看向陆子铭,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柳承恩那串迦南木佛珠上,深潭般的黑眸深处,幽蓝色的数据光带无声而疯狂地流淌。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在袖中调整着某种微型器械的参数。
陆子铭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一丝腥甜。他死死盯着柳承恩手腕上的佛珠,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心底咆哮:就是它!这老阉狗手腕上这串破木头珠子,就是他陆家深陷泥潭、身染奇毒的起点!血债要用血来偿!
就在这时,柳承恩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水流,穿透喧嚣的人群,精准地落到了陆子铭身上。那目光温和依旧,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仿佛在欣赏一只跌入蛛网的飞虫最后的挣扎。
陆子铭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比掌心的毒锈更令人窒息。他强撑着迎上那道目光,毫不退缩,眼中是豁出去的疯狂火焰。
柳承恩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他微微抬手,打断了身旁一位官员的阿谀奉承,目光温和地转向陆子铭这边,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满堂的喧嚣,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陆公子?想不到今日能请动你这位‘应天商界新锐’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听闻贵号前些日子遭了些波折,老夫心甚不安。今日既是家母寿辰,也是难得的雅集,陆公子不妨放宽心怀,畅饮几杯。府上恰好新进了几位江南名医,待宴席散后,也可为公子诊治一二。”
语气温和关切,仿佛一位慈祥长者对后辈的照拂。然而字字句句,都在提醒着所有人——陆子铭的铺子炸了,身负重伤,走投无路!这哪里是关切?分明是当众的羞辱!是猫逗弄爪下老鼠的戏弄!
周围的窃笑声、鄙夷的低语声瞬间清晰起来。陆子铭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胸中那股被压制的邪火“腾”地一下直冲天灵盖!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左手的纱布下,灰绿毒锈似乎感应到主人的狂怒,猛地一跳!
“噗嗤——”一声压抑不住的嗤笑从旁边一个身着宝蓝绸缎、脑满肠肥的商人鼻孔里喷出,“陆公子?新锐?哈哈哈,柳公公说笑了!如今苏州府谁不知道,陆记米铺的‘买米送胭脂’成了大笑话!那米票就是废纸!听说连给窑姐儿擦屁股都嫌糙呢!还新锐?我看是‘新亏’吧!哈哈哈!”
哄笑声更大了。
“就是!听说他那铺子炸得连渣都不剩了!还欠着满城的胭脂券!”
“九出十三归都兑不出来!我看啊,今天能来柳公公府上蹭顿饭,都是祖坟冒青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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