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安东江岸已是鬼魅般的灰白。
浓雾像一床厚重的脏棉被,死死捂住了江面,唯有江水拍打堤岸的哗哗声,提醒着人们这里尚存活物。
一艘庞然大物幽灵般地从雾中拱出,船体漆黑,像一头搁浅的钢铁巨鲸。
船首高高悬挂的太阳旗在潮湿的江风中耷拉着,有气无力,可它下方那块铁皮牌子上的字,却嚣张得仿佛能刺穿这片浓雾。
“大日本帝国商船,免税通行,奉天不得查验。”
这行字是用最刺眼的白漆刷上去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对这片土地的公开羞辱。
岸边的百姓越聚越多,却都隔着百十来米,像是在围观一头吃人的猛兽,交头接耳,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他们的眼神里,混杂着好奇、愤怒,以及更多深入骨髓的恐惧。
“大帅,账……账在这里。”王永江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
“去年一年,光是从安东港这一个口子,小鬼子走私进来的鸦片,明面上记录的就有三万斤。军火,至少两千箱。这些东西一不报关,二不缴税,咱们漏掉的税款,折算成白银,足足一百二十余万两……”
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要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拔高了几度,带着哭腔:“而我们整个奉天海关,一年的岁入,才……才八十万两啊!这他娘的,咱们辛辛苦苦收的税,还不够给他们走私漏掉的零头!”
张作霖没有接账本,他只是蹲在江堤的一块大石头上,像个地地道道的老农。
他随手从地上抓了一把湿润的泥沙,在粗糙的手掌里使劲地搓着,感受着那份属于脚下土地的真实触感。
沙砾摩擦着他的掌心,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抬起头,眯着眼看向那艘“富士丸”号,嘴角咧开一个极冷的弧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啊,真他妈的好啊。老子的地盘,到头来倒成了小鬼子的提款机和军火库了?他妈的,这是拿我张作霖当空气,拿我奉天三十万弟兄当摆设了!他妈了个巴子的欺人太甚!”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拐杖杵地声传来。
老关,奉天海关的老人了,头发花白,步履蹒跚,却赶得满头大汗。
他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拐,几乎是小跑着过来,噗通一声就想跪下。
“大帅!使不得啊!”
张作霖身边的亲卫一把扶住他。
“说。”张作霖的声音很平静,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可怕的宁静。
老关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张被体温捂得温热的、泛黄的纸片,那纸的边缘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
“大帅,这‘免税权’,根子在光绪二十九年。那时候还不是小鬼子,是英国佬,他们用炮舰逼着朝廷签了个《中英续议通商行船条约》,强行拿走了南满铁路沿线的税权。后来日俄战争,小鬼子打赢了,就把这南满铁路连带着这要命的免税权,一并接了手。从那以后,这玩意儿就成了他们在咱东北横行霸道的护身符!”
老关的声音哽咽了:“大帅,您知道吗?当年在条约上签字画押的那个海关道台,是被洋人的枪口顶着后脑勺签的字啊!他签完字,回家就悬梁自尽了!这是我们海关内部代代相传的秘闻,这是耻辱啊!”
他将那张纸片递到张作霖面前,手指哆嗦着指向上面一行细小的、用英文写就的蝇头小字。
“大-大帅请看,这是当年那份密档的抄本,这行字……是当年英国领事批阅时留下的亲笔批注,后来被我们的人冒死抄下来的——‘税权让渡,永为殖民之基’。”
王永江在一旁失声翻译道:“税权让渡,永为殖民之基……”
“永为殖民之基……”张作霖一字一顿地念叨着,手里的泥沙不知何时已被他捏成了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他缓缓站起身,原本微微佝偻的腰杆瞬间挺得笔直,像一杆即将出鞘的标枪。
他盯着那行字,眼神里的温度一寸寸冷却下去,最后只剩下冰川般的森寒。
“原来从一百年前开始,他们就没拿咱们当过人看。”他轻声说,声音里却带着滔天的杀意,“他们只是把咱们,当成会说话的牲口。”
次日清晨,同样的江岸,却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将整个安东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的脸上不再只有恐惧,更多的是一种压抑许久的、混杂着期待与不安的兴奋。
日本领事田中义一是个矮壮的男人,留着标志性的仁丹胡,此刻他的脸色比江上的雾还阴沉。
他带着整整一个中队的武装巡警,荷枪实弹,在码头上列队对峙。
在他的身后,四艘从“富士丸”号上放下来的海关巡逻艇一字排开,艇首的马克沁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毫不掩饰地对准了岸上。
“张桑,你这是什么意思?!”田中义一用生硬的汉语吼道,“帝国商船的通行权,是得到国际公法承认的!你敢阻拦,就是向大日本帝国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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