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统十年的朝会,较之往日多了几分不同的气象。紫宸殿的梁柱是当年一统后重修时,从荆楚深山采来的千年楠木,此刻在晨光里投下深稳的阴影,纹理间仿佛还藏着岁月的沉响。阶下的青铜鹤炉飘着袅袅檀香,是岭南贡品沉水香,烟气清冽,却掩不住满朝文武眉宇间的从容——这是太平盛世才有的松弛,是四海归心方显的气度,是连殿角铜铃的晃动,都带着几分悠缓的意味。
熊旅端坐于龙椅之上,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晨光中流转着暗金光泽。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种纹样各有寓意,此刻正随着帝王细微的呼吸,轻轻起伏。四十岁的帝王,鬓角已染了几缕霜色,那是十年亲政里,无数个挑灯批阅奏章的夜,和数次临危决断的风霜,却非但不显老态,反倒更添了几分沉凝如渊的威仪。他目光扫过阶下,从左列文臣的笏板,到右列武将的腰牌,看着那些或鬓发斑白、或脊背微驼的身影,心中忽起一阵感慨——自他从先皇手中接过那枚沉甸甸的玉玺,这些老臣便如基石般撑着朝堂,从平定三藩内乱时的殚精竭虑,到收服西域藩属时的运筹帷幄,从兴修南北大运河的日夜操劳,到开辟海上丝路的敢为人先,桩桩件件,皆是血汗铺就,才换得今日“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太平。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内侍监总管李德全的唱喏声拖得绵长,带着老内侍特有的温润,刚落音,阶下左列便有一道身影动了。
伍举已撩着朝服下摆,大步出列。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官拜太傅,手中捧着一卷明黄封皮的奏折,封皮上绣着细密的云纹,是他昨夜亲手封缄的。他年届六十,脊背却依旧挺直,步履虽缓,每一步踏在金砖上,都透着稳当——那是三十年朝堂生涯养出的气度。他在殿中丹陛之下站定,深深一揖,袍角扫过地面,发出轻缓的声响,声音带着老臣特有的苍劲,却字字清晰:“臣伍举,叩请陛下圣安。”
“伍爱卿平身。”熊旅抬手,指尖在龙椅扶手上的龙纹浮雕上轻轻摩挲,目光温和得像初春的暖阳,“卿追随朕多年,劳苦功高,今日有何事启奏?”
伍举直起身,将奏折高举过顶,手臂稳如磐石:“臣已年届花甲,近来常感精力不济。前几日批校江南漕运的奏报,竟因眼目昏花,将‘粮船延误三日’误看成‘延误三月’,险些错判了地方官的考绩。”他语气里满是愧疚,顿了顿,苍老的脸上忽然亮起光,话锋一转,竟带了几分少年人的热切:“然陛下治下,如今已是国泰民安,四夷臣服,臣再无半分挂虑。故恳请陛下恩准辞官,归老田园。但臣有一不情之请——愿随陛下周游天下,亲眼看看这万里河山。臣辅佐陛下多年,只在朝堂与案牍间谋算,竟不知如今的华夏,已是何等气象。”
话音未落,殿中便静了一瞬。檀香依旧袅袅,漏刻的水滴声“嘀嗒”作响,格外清晰。
紧接着,右列又有一人拄着玉笏走出队列,是御史大夫苏从。这位以耿直闻名的老臣,平日在殿上向来直言不讳,此刻脸上竟带着少见的恳切,连声音都柔和了几分:“臣苏从,亦请辞官。臣与伍大人同岁,近来观文书久了,便觉眼花手抖,握笔都有些发颤,恐误了军国大事,累及陛下。”他抬眼望向龙椅上的熊旅,眼中闪着近乎灼热的光:“臣想随陛下走走,去看看燕云的长城是否依旧坚固,那些当年咱们亲手加筑的烽火台,是否还能燃起预警的狼烟;再去江南看看陛下亲批的邗沟水渠,是否真如邸报上写的那样,让两岸稻禾满仓,百姓再无饥馑之苦。”
“臣也请辞!”话音刚落,武将列中便响起一声爽朗的大喝,唐狡已撩着朝服出列。这位当年跟着熊旅征战沙场的老将,如今虽卸了铠甲,换上了绣着鹭鸶纹的朝服,却依旧带着军人的豪迈,腰间的玉带束得紧实,更显身形魁梧。他今年五十八,脸上刻着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疤,那是当年平定西域时,被胡人的弯刀所伤,此刻却成了勋章。“臣唐狡,马背上的力气还在,能开三石弓,能斩奔马!可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实在跟不上了。”他哈哈一笑,声音洪亮得震得梁上的灰尘都似在颤动,“臣不想守着京郊的宅子养老,就想跟着陛下,去海外瞧瞧那些藩属封地!当年臣在军中听斥候说,南边的流求岛上,有长着翅膀的异兽,鸣声如凤;西边的大食藩属国,用黄金铺街道,宝石镶墙壁——臣得亲眼去看看,看看咱们华夏的旗帜,是不是真如邸报上写的那样,插遍了东西南北海!”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时间,殿中竟有七八位老臣陆续出列,个个捧着早已备好的奏折,躬身请辞。有户部尚书周衍,当年主持改革税制,让国库充盈的能吏;有兵部侍郎吴岳,曾镇守北疆十年,挡过匈奴铁骑的猛将;有礼部尚书郑玄,精通礼乐,制定了如今朝堂礼仪的宿儒;还有……他们都是从潜邸便追随熊旅的旧部,有的曾为谋士,在军帐中擘画千里,决胜于方寸之间;有的曾为战将,在阵前浴血拼杀,马革裹尸都不惧;有的曾为能吏,在地方兴利除弊,让百姓安居乐业。如今个个鬓发霜白,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却在“辞官”二字里,听不出半分颓唐,反倒透着一股卸甲归田的洒脱,和对未知旅程的热盼,仿佛卸下的不是乌纱帽,而是千斤重担,接下来要赴的,不是归乡路,而是少年时未竟的远游。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