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宫深处,夜色如墨,浓得仿佛能滴落下来。铜炉轻燃,檀香袅袅升腾,缭绕于金丝楠木雕琢的梁柱之间,氤氲成一片朦胧的雾气,似将整座宫殿笼罩在一场未醒的梦中。殿内烛火摇曳,光影斑驳,映照在巨大的青铜舆图上,山川河流仿佛活了过来,蜿蜒流动,似有灵性,在昏黄光晕下竟隐隐透出几分杀伐之气。
那幅舆图以陨铁为基、青金描边,绘尽天下九州之势,是楚国历代君王运筹帷幄的核心重器,相传由春秋名匠欧冶子亲铸,历经三朝不朽。其上每一道沟壑、每一处关隘,皆用赤金细线勾勒,象征着兵家必争之地;而江河湖海,则以蓝晶镶嵌,暗藏水文流向与漕运命脉。此刻,这幅承载着霸业野心的地图,正静静铺展于大殿中央,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撕裂山河。
熊旅端坐于主位之上,黑袍垂地,肩披玄纹虎首披风,那虎目以夜明珠嵌就,幽光闪烁,竟似随人移动而转动,令人不敢直视。他眉宇间凝着沉稳如山的威严,双目半阖,却无一丝倦意,反倒像一头潜伏已久的猛兽,静候猎物踏入陷阱。他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扶手上的蟠龙雕纹,节奏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他目光低垂,落在跪于舆图东侧的两人身上——正是他的长女芈璇玑,与她的夫君孙义。
芈璇玑一袭素色深衣,外罩玄纹锦缎披帛,发髻高挽,仅以一支白玉簪固定,清冷如月,不染尘埃。她身形修长,姿态端庄,即便跪坐于地,也如孤松临崖,不见丝毫卑微。她双手捧着一册厚重的竹简账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不是普通的商情记录,而是她数月来亲自布局、步步为营所织就的经济罗网。每一道笔迹,都浸透了她的心血;每一笔交易,皆暗藏杀机。
“启禀父王,”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穿透殿中寂静,“齐国粮价已涨至平日三倍。去岁大旱,齐境五谷歉收,仓廪空虚;今春又逢蝗灾,飞蝗蔽日,草木无存,百姓籴米艰难,市井已有‘易子而食’之谣。”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仿佛冰刃划过寒潭,映出心底深处那一抹决绝:“臣已命我楚国各大商队全面停运盐铁入齐。盐乃民生之本,一日不可缺;铁为农耕所系,犁铧断则田荒。断其供给,不过三月,民心必乱。”
话音未落,殿角忽起一阵微响,原是一只夜蝠扑翅掠过檐下灯笼,惊得烛火猛地一跳。芈璇玑却不动分毫,只是缓缓翻开账册,指尖点向一行密密麻麻的墨字:“更令南海诸岛胡椒、蔗糖尽数转运鲁、卫两国,再由边境暗市流入齐境,价格翻十倍不止。”
她语速平稳,却字字如刀,剖开齐国肌理:“如今齐都临淄,一斤胡椒可换半石粟米,富户尚能支撑,贫者只能望货兴叹。更有甚者,城南饥民聚于市集,争抢腐菜残羹,官府竟视若不见,反加派巡卒驱赶,谓之‘防暴乱’。”
她说完,轻轻合上账册,动作极轻,却似落下千钧重锤。
孙义接话,语气沉稳而精准,如同丈量过每一寸分寸:“齐侯重用奸佞,宠信费无极之流,苛征暴敛,筑台修苑,耗尽国库。百姓赋税沉重,徭役频繁,怨声载道已久。”
他微微抬头,目光如针,刺破夜色:“臣遣细作潜入齐境,化身为游方说客,在乡野城邑散布民谣:‘楚师将至,不伐良民,只诛贪吏’‘天降仁军,救我饥寒’。如今齐国三成百姓暗中盼楚军入境,愿开城门以迎王师。”
他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符,轻轻置于案前,铜面泛着幽光,隐约可见“七里亭守”四字篆文:“此乃临淄城西七里亭守将私印拓片,已与其达成默契,一旦楚军压境,便焚烽火为号,引大军直入腹地。”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风穿廊而过,吹动帷帐微响,宛如低语。远处更漏滴答,时间在这权力中枢悄然流逝,却又仿佛凝固。一根蜡烛燃尽,烛泪垂落,如血凝固。
熊旅缓缓起身,踱步至舆图前,手指沿着齐国疆域缓缓划过,自东海之滨至泰山余脉,最终停在临淄城的位置。他指尖微顿,仿佛触到了那座繁华都城的心脏。
他嘴角微扬,却不带笑意,反似刀锋出鞘前的一瞬收敛。
“好。”他低声道,声音如古钟回荡,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而落,“你姊弟二人,一明一暗,一商一政,配合得天衣无缝。璇玑以商困国,如水浸堤,无声而溃;孙义以言乱心,似风吹沙,无形而散。此乃上兵伐谋,非战而屈人之兵。”
他转身看向立于阶下的另一人——熊昭,楚国少府令,亦是熊旅最信任的嫡子。此人年约二十五六,身姿挺拔,眸光锐利如鹰隼,常藏杀机于静默之中。他身穿墨色深衣,腰佩短剑,神情肃然,宛如一把藏于鞘中的利刃,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可饮血千里。
“你与你姊配合,”熊旅下令,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再派些死士,不必现身杀人,只需悄然将齐侯私吞军饷、卖官鬻爵的铁证,送至几位手握兵权的齐国大夫府中。尤其要交到那位素有清名的高傒手中——让他亲眼看见,他曾誓死效忠的君主,是如何用百姓血汗填满私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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