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州城下,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气味。城门洞开,残破的城墙上,守军士卒相互搀扶着,用嘶哑的嗓音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目光崇敬地望着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杨”字帅旗。
宣抚使行辕临时设在了原延州知州衙门。虽然击退了李德明,但善后事宜千头万绪:清点伤亡,安抚军民,修复城防,追剿西夏溃兵,以及向朝廷报捷并请示下一步方略。
杨延昭并未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他第一时间巡视城防,探望伤兵,处理各项紧急公务。直到深夜,行辕书房的灯火依旧亮着。
“太尉,初步统计出来了。”负责军功录事的参军捧着厚厚的册子,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也有一丝兴奋,“此役,我军野猪峡设伏,焚毁西夏粮草辎重无数,据估算,足以支撑其五万大军一月之用。阵斩西夏大将野利刚浪棱以下各级官佐三十七人,毙伤敌军约八千,俘获两千余。李元昊所部铁鹞子亦受损不小,仓皇败退。延州守军……伤亡过半,石普将军身被数创,幸无性命之忧。”
参军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而我军主力,因战术得当,伤亡仅两千余人,可谓大获全胜!”
书房内的其他幕僚将领闻言,脸上都露出了振奋之色。以如此小的代价,解了延州之围,并给予西夏军沉重打击,这无疑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然而,杨延昭的脸上却看不到多少喜色。他接过册子,仔细翻阅着,眉头微蹙:“阵亡将士的抚恤,伤兵的救治,必须即刻落实,不得有误。缴获的西夏兵甲、马匹,除补充我军损耗外,其余登记造册,准备上缴枢密院和三司。”
他的语气平静,带着一种超越胜利本身的冷静。众人凛然,纷纷称是。
“太尉,捷报已按规制写好,请您过目。”另一名幕僚呈上早已拟好的报捷文书。
杨延昭接过,快速浏览。文书以杨延昭的名义,详细禀报了战事经过,突出了官家洪福、将士用命,并将功劳归于朝廷调度有方、西军各部配合以及北疆将士奋勇。对于他自己,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臣受陛下重托,幸不辱命”,对于杨延嗣、折惟昌、刘平等将领的功绩则着墨较多。
“可以,即刻以六百里加急,发往汴梁。”杨延昭将文书递回,没有做任何修改。
幕僚有些迟疑:“太尉,此战您运筹帷幄,居功至伟,这报捷文书是否……”
杨延昭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击退西夏,保全疆土,乃臣子本分。无需多言,照此发报。”
他深知,此时此刻,任何对自己功劳的渲染,都可能成为汴梁城中某些人攻击的靶子。低调,是唯一的自保之道。
十余日后,汴梁城。
杨延昭的捷报,如同在已然微澜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垂拱殿内,赵恒手持捷报,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激动和欣慰。延州之围已解,西线转危为安,这无疑去了他一块心病。他当殿宣读了捷报的主要内容,对杨延昭及西线将士褒奖有加。
“杨卿真乃朕之卫霍也!千里驰援,算无遗策,一举破敌,扬我国威!当重赏!必须重赏!”赵恒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兴奋。
然而,朝堂之上的反应,却并非一片欢腾。
以曹玮为首的武将和部分秉持公心的文臣,自然是纷纷出言附和,盛赞杨延昭之功,请求朝廷从优议赏。
但以王钦若为首的另一批官员,则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待到赵恒兴奋稍减,询问赏功事宜时,王钦若才缓缓出列。
“陛下,”王钦若躬身道,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敬佩与忧虑,“杨太尉再立奇功,保全西陲,实乃社稷之幸,理当厚赏。然……臣窃以为,赏功亦需有度,更需考量时局。”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同僚,最后落在赵恒身上:“杨太尉如今已官至枢密副使,爵列上公,实封千户,北疆军政尽握其手。此番西征,虽奉旨而行,然其麾下铁骑,皆北疆劲旅,调动自如,如臂使指。如今又建此不世之功,威震西北……陛下,非是臣心胸狭隘,实乃前朝旧事,不可不察啊。”
他没有明说“功高震主”四字,但每一个词都在暗示这一点。杨延昭的权势和威望,已经达到了一个令皇权感到不安的程度。
周怀政等言官立刻心领神会,纷纷出班,或引经据典谈论权臣之祸,或隐晦提及北疆将士“只知杨太尉而不知朝廷”的“隐患”,甚至有人将杨延昭私自决定焚毁西夏粮草(虽是大功,但未经朝廷明确指令)也拿出来说事,认为其“擅专”之习已深。
他们的言辞不再像之前攻击军纪那样直白,而是更加迂回,更加“冠冕堂皇”,紧紧围绕着“朝廷体统”、“权力制衡”和“防微杜渐”做文章。
曹玮听得怒火中烧,出列厉声反驳:“荒谬!若非杨太尉当机立断,奔袭粮道,延州旦夕可破!届时关中震动,岂是些许‘擅专’可比?难道要等西夏人攻破延州,屠戮百姓,才算是遵守朝廷体统吗?赏功罚过,乃人主之权,亦是激励将士之道!若立下如此大功尚且不能得赏,反而要受猜忌,岂不让天下忠臣良将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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