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的冬日,萧瑟而清冷。临时师部设在一处征用的祠堂里,青砖灰瓦间弥漫着香火与硝烟混杂的奇特气味。人员进出匆忙,电话铃声与参谋人员的低语交织,无不透出大军新败后撤、亟待整顿却又千头万绪的仓惶与压抑。檐角的冰凌滴滴答答化着水,更添几分凄清。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屋内摇曳,将佟毅代师长和陈宇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仿佛两个沉重的符号。佟毅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
“陈宇啊,”他推开手边一堆待批的文件,开门见山,“你之前提出的,想到敌后去打游击,这个思路,我仔细考虑过了。眼下,确实有两条路,可以摆在你面前。”
他缓缓伸出两根手指,声音低沉却清晰:“这第一条路,我可以用145师的名义,给你一个‘敌后游击支队’的正式番号。你就带着你现在这帮老弟兄,自己找个方向,去敌占区,自由发展。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能发展到多大天地,全看你陈宇自己的本事和造化。好处是,名义上你还是我145师的人,算是有个根脚,行动上也自主,不必受太多上层掣肘。但坏处也一样明显——除了最初师里能挤出一丁点微薄的支持,往后的粮饷、弹药、兵员补充,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解决,去想办法。师部如今这般光景,乃至整个集团军,未来恐怕都无力远程顾及到你。”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陈宇的神色,见对方目光沉静,并无立即反驳之意,才继续道:“这第二条路嘛,现在军统方面搞的‘忠义救国军’,声势很大,正在四处招兵买马,极力扩充敌后力量。前日,我与他们一位姓王的特派员恰好有过一番交谈。言谈间,他们对你部在夹浦的血战,以及后来在敌后的周旋表现颇有耳闻,甚至可以说是…印象深刻。他们明确表示,愿意收编你们,给予正式的团、支队一级的编制,主要活动区域划在太湖一带,并且承诺会提供相应的武器装备和定期粮饷补给。听说,戴笠局长对忠义救国军有大规划,要将其建成敌后最庞大的游击力量,资源投入不会小。”
佟毅说到这里,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上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陈宇,我不瞒你,也瞒不住你。如今咱们师、咱们集团军刚经历大败,上峰严令整顿,马上就要进行大规模整编,所有人员、装备都要统一登记造册,重新调配。你若选择第一条路,此刻我尚能利用整编前的混乱期,行个方便,给你开具关防手令,让你把人拉走。若等到整编命令正式下达,各项事务步入正轨,再想单独划走一支成建制的队伍,几乎就不可能了,于规矩不合,我也很难做。至于这第二条路……唉,于公于私,于你陈宇和手下弟兄们的当下处境而言,或许倒是一个更稳妥、更现实的选择。”他的话语中,隐隐透出作为代理师长,既想保全这支能打敢拼的队伍和人才,又不得不在错综复杂的派系倾轧和极度困窘的资源现状中寻求平衡的复杂心态——将陈宇这支既“麻烦”又颇具战斗力的队伍,顺水推舟地送入系统迥异的“忠义救国军”,既避免了他们在145师内可能继续引发的矛盾,又能为此刻捉襟见肘的师部省下一份宝贵的粮饷弹药,无疑是他佟毅权衡利弊后,认为最“明智”也最无奈的现实安排。
陈宇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武装带上冰冷的铁扣。油灯的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动。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依旧沉静,语气郑重:“师座,您的意思,卑职明白了。此事关系重大,关乎我手下六十多名弟兄的前途性命,也关乎未来对敌作战的方略。卑职不敢独断,想回去与李文斌、赵铁柱他们几个老弟兄商议一下,最迟明日清晨,给您明确答复。”
“可以,应当如此。但务必尽快。”佟毅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整编事宜迫在眉睫,时间…确实不多了。”
回到临时安置残部的那处破败院落,寒风穿过窗棂的破洞,发出呜呜的声响。陈宇立刻召集了副连长李文斌、排长赵铁柱等仅存的几名军官骨干。小小的厢房里,一盏豆大的油灯勉强驱散黑暗,映照着几张年轻却早已饱经风霜、此刻写满凝重与探寻的脸庞。火盆里的炭块半明半暗,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陈宇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将佟毅代师长给出的两条选择,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向兄弟们和盘托出,包括每条路的利弊、师部面临的困境以及那未明言的潜台词。
话音刚落,副连长李文斌便猛地一拳砸在旁边摇摇欲坠的小几上,震得茶碗乱响,他冷哼一声,率先开口,语气里充满了愤懑与不屑:“连长,这他娘的还用选吗?师部这摆明了就是看咱们成了烫手山芋,想把咱们当包袱甩出去!川军里头是个什么光景,您比我们都清楚!门户之见、派系倾轧历来严重得狠!您是饶师长一手提拔起来的人,饶师长是刘湘主席的绝对亲信。如今刘主席在汉口养病,听说情况很不好,川军群龙无首,眼看就是唐司令这边的人要得势掌权了!饶师长这一殉国,咱们在145师就等于没了最大的靠山!再留下去,看那刘汝斋的嘴脸就知道,以后还能有咱们的好果子吃?恐怕处处穿小鞋,送死的事情第一个派咱们去!”他没有明说陈宇痛斥刘汝斋之事,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件事如同泼出去的滚油,早已将双方最后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浇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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