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藤悦对自己的家庭并不满意,不,单纯用“不满意”并不准确,不如说是——怀抱怨恨。从小到大,功课优秀的哥哥抢走了父母绝大多数的注意力,好东西从来都是哥哥第一个拿,只有哥哥不想要才会轮到她,但父母繁忙时无法顾及的家务永远是她的。每当她试图反抗,父亲都会用哥哥不需要上补课班也能蝉联年级第一的事实狠狠打她的脸,但比父亲光明正大的偏心更令她怨恨哥哥的是母亲的安慰——
“女孩子学习不好也没什么关系啦,小悦也没必要担心,反正以后你哥哥不会不管你。但是现在不可以拿这些事去打扰你哥哥,小悦不爱爸爸妈妈了么?爸爸妈妈爱你和爱你哥哥是一样的,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不要做让我们为难的事好不好?我就知道小悦是乖孩子,最听妈妈话了!”
有科学研究证实,东亚人往往比西方人更容易沉溺在阴湿扭曲的情感关系里,其根源就在于原生家庭的影响——
不是单纯的折磨,责骂和逼迫里掺杂着真实的爱,一面做着要逼死你的事,一面发自内心地用自以为好的方式爱你。严苛的压迫、沉重的期待、无意识的剥削、真实的付出、看不出私心的奉献交错纠缠,织成一张结实的网,令人陷入爱恨交织的泥潭中,无法抽身。
痛苦的爱,甜蜜的恨,安藤悦无法割舍,也不理解为什么身负厚望的安藤洋平可以毫无负担地抛下一切,不声不响地瞒着家里放弃东大去了哈佛。
安藤洋平刚离开的一年里,安藤悦确实享受到了被偏爱,被全部目光注视的幸福,连不苟言笑的父亲都说出了“还是女儿最乖最贴心”这样的话。但紧随其后的就是比以往更甚的窒息——儿子离开前那场绝称不上愉快的争吵令安藤夫妇将女儿抓得更紧,而他们本来就是极为崇尚传统的家庭。
很快,除了上学要穿校服,安藤悦被要求时时刻刻穿着和服,跟着父母学着招待客人,挑选布料,裁制和服……她的生活逐渐和以前的好朋友割裂,随之而来的是刻意的冷落和排挤。而岸途奈奈子就是在这个时候闯入她的生活的。
——“喂,你为什么在这里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哭个不停啊,我都没心情抽烟了。”
岸途奈奈子叛逆乖张,上高中第一天就把校服改成了收腰的超短裙,碍于校规不得不放弃唇钉眉钉,就报复性地在耳朵上打了九个洞,挑染了一缕紫色头发,搭配暗黑风的妆容和她年轻姣好的容貌,有着令人望而却步的别样魅力。她是安藤悦以前不会接近的类型,却恰好与安藤悦压抑于心的叛逆契合。
如果说安藤家孩子的痛苦来源于父母过度的期待,那么岸途奈奈子的痛苦就来源于父母的缺失。用奈奈子的话来说,就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如果不是那个不知道死哪儿去了的爸爸以前的熟人看不过眼,奈奈子甚至不会来东京上学。
标准的乖乖女安藤悦和叛逆地雷妹岸途奈奈子,看似云泥之别,实际是互补的性格在相互吸引。在奈奈子的引导下,安藤悦学会了骗人和翘课,在以往从未有过的叛逆行为中把自己内心的痛苦和压抑尽数抒发,但同时,她受过的教育也让她意识到岸途奈奈子不能再在这种毫无规律的生活中堕落下去。幸好,哥哥出国后安藤悦的零用钱呈直线上涨,足以负担奈奈子每天晚上住便宜的胶囊旅馆的费用,直到安藤夫妇病重住院。
安藤家经营的和服店生意在安藤洋平离开后一天天衰落了下去,当然,这不是安藤洋平的问题,更不是安藤悦的错。和服店的结局是时代的眼泪,是落后的经营模式无法适应数字时代营销重过产品的市场风气的必然结果。先倒下的是常年应酬导致肝中毒的安藤先生,然后是积劳成疾的安藤夫人,最后是负债累累的和服生意。一切发生的太快,安藤悦只能无力地站在原地被迫接受。
原本压在她身上的大山离开了,她却无所适从,只有身边的奈奈子一如往昔。其实安藤夫妇离世前,安藤悦和奈奈子已经发生了好几次争吵,虽然奈奈子确实分担了安藤悦的一部分心理压力,但很显然,她分担的负能量远没有她发泄的多。安藤悦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朋友的本质就是索取,不断的索取。但她没意识到的恰恰是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她已经习惯了被索取。
安藤悦迄今为止也就活了二十多年,在这二十多年里,除了什么都不懂的婴幼儿时代,她一直在被索取着。习惯性地阉割自我去满足别人的精神和物质上的需求,这个“别人”,一开始是父母,后来变成了岸途奈奈子。
传承几代的和服店的落幕令安藤悦感到茫然和恐惧,明明是青春正盛的年纪,她却品尝到了被时代抛弃的苦涩,像是被无形的浪潮裹挟着倒退,本人却无力前行。正因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在改变,唯一不变的岸途奈奈子就成了最特殊的存在。明知她性格恶劣,索取无度,安藤悦却无法离开她。被阉割的人格不能直立,奈奈子强人所难的索取反倒成了安藤悦精神的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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