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是被山涧溪水洗过，清凌凌地往前淌。白首之约立下后，阿珩那股傻气里，莫名就多了点沉甸甸的东西。砍柴更卖力了，跟着村里老把式学编筐的手也更巧了，连带着去镇上卖山货，讨价还价都硬气了几分，就为了多换几个铜板，给他家“小桃”扯块时兴的花布头。

凤轻尘由着他去折腾，偶尔指点他两句编织的技巧，或是告诉他哪种草药晒干了能多卖几个钱。她丹田里那片桃花瓣依旧安分，只慢悠悠地吞吐着微末灵气，滋养着这具凡胎，也润泽着这片土地。院里的桃树，花谢了，青涩的小果子便冒了出来，看着就喜人。

那日天际一闪而过的波动，再无异样。她几乎要以为，那真是自己的错觉。或许，是她多心了。这方天地，早已将他们遗忘。

直到村里来了个游方的老道士。

那老道须发皆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背着个破褡裢，步履却异常稳健。他不像寻常游方道人那般挨家挨户化缘算命，只在村里那棵最老最大的桃树下盘膝坐了半日，望着纷扬的落花出神。

有好奇的村童围过去，他也不驱赶，只笑眯眯地摸着孩子的头，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凤轻尘和阿珩居住的那处小院。

凤轻尘正在院里晾晒采来的草药，隔着篱笆，与那老道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只一瞬。

那老道的眼神浑浊，却又像藏着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映照出万千红尘。他没有探究，没有惊异，只是那么淡淡一瞥，便收回了目光，继续看着桃花，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随意扫过。

但凤轻尘的心，却猛地沉了一下。

那不是普通游方道人的眼神。那眼神里，有种看透了岁月变迁、世事浮沉的淡然，甚至……一丝极淡的，属于修行者的灵韵。虽然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但逃不过她的感知。

他来做什么？

是巧合，还是……冲着她来的？

她不动声色，继续手里的活计，神识却如同最细微的蛛丝，悄然蔓延过去，缠绕在那老道周身。

没有恶意。至少，此刻没有。那老道周身气息平和，与这山村、这桃树几乎融为一体，若非她灵觉敏锐，几乎要忽略过去。

傍晚，老道起身，掸了掸道袍上的灰尘，慢悠悠地朝着村外走去。经过凤轻尘院外时，他脚步未停，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谁听，苍老的声音随风飘来：

“桃花依旧笑春风，故人何处觅仙踪……史笔如铁，也难书尽红尘一念呐……”

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山道上。

凤轻尘站在院中，手里捏着一把半干的草药，指尖微微发凉。

“史笔如铁”……“红尘一念”……

他知道了什么？或者说，他猜到了什么？

阿珩从屋里出来，见她站着发呆，凑过来问：“小桃，看啥呢？刚才那老道士怪里怪气的，没吓着你吧？”

凤轻尘回过神，看着阿珩纯粹担忧的眼，摇了摇头，将心底那点寒意驱散。“没事，一个过路的。”

她拉起阿珩的手，掌心传来熟悉的温热。“饭好了吗？饿了。”

“好了好了！今天熬了蘑菇汤，可鲜了！”阿珩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兴冲冲地拉她进屋。

夜里，凤轻尘久久无法入眠。那老道士的话，像根细刺，扎在她心头。她不怕麻烦，但她厌恶任何可能打破眼下平静的因素。

神识再次沉入丹田，那片桃花瓣静静悬浮，光华内敛。她尝试着，将意念集中于花瓣，不是调动力量，而是去“感知”更遥远的地方。

起初是一片混沌的黑暗。渐渐地，一些极其模糊、破碎的意念片段，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地涌入她的感知。

那似乎……是来自遥远京城的方向。

她“看”到尘封的史馆，某个深夜，一个年老史官颤巍巍地打开一只落满灰尘的铁匣，里面是几卷残破的绢帛。史官就着昏黄的油灯，眯着眼，费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嘴里喃喃念出残存的句子：

“……凤后……功高震主……帝心难测……于神历元年……携帝后夜无珩……神秘失踪……疑为……殉情……”

“……野史杂闻……有载……凤后未死，乃破碎虚空……然，无踪无迹，终成传说……”

“……后世多以为杜撰……谁信？”

画面破碎，消散。

凤轻尘猛地睁开眼，胸口微微起伏。

史官……残卷……传说……

她和夜无珩轰轰烈烈的一生，搅动天下风云，最终，在历史的尘埃里，也不过是几行语焉不详的文字，一个真假难辨的“传说”，甚至被当成了殉情的话本子。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悲凉。

那些血与火，爱与恨，挣扎与抉择，最终，都敌不过时间，化为了后人茶余饭后一句轻飘飘的“谁信？”

也好。

她侧过头，看着身旁熟睡的阿珩。少年眉眼舒展，呼吸均匀，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她腰间，充满了依赖。

被遗忘，被当成传说，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只有这样，她和她的夜无珩，才能在这被世人遗忘的角落里，偷得这浮生半日闲，兑现那“一世布衣，白首不离”的诺言。

她轻轻握住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十指相扣。

传说，就让它永远是传说吧。

现实，在这里。

窗外，月华如水，静静流淌过桃树的枝桠，洒下斑驳的清辉。丹田内的花瓣，似乎也感受到了她心境的平复，光华愈发温润内敛。

然而，在她感知不到的，更加遥远、更加深邃的宇宙层面，一丝因她空间彻底归一、本源初定而产生的、极其细微的法则涟漪，正以超越光阴的速度，无声无息地，向着某个不可知的方向荡漾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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