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透过酒肆陈旧的窗棂,将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影拉得细长扭曲。杯中酒液在烛火下漾着琥珀光,每一次举杯相碰的脆响,都像落在紧绷丝弦上的重石。
“海……海什么?鱼……好多鱼……好看……” 萧珩拿起酒杯的手微微颤抖,酒液洒出些许,他痴痴地笑着。
但他端起酒杯的动作,那指尖微扣的弧度,却异常沉稳。
慕承瑾看在眼里,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确定了,萧珩是装的!他什么都记得!他一直在暗中筹谋,等待时机!
“是啊,鱼跃龙门,自有其时。”慕承瑾顺着他的话,语气带着一种难言的深意,“只是这潭水太深,暗流太多,有时……身不由己,或许暂时远离,方能保全自身,以待将来。”
他这是在隐晦地提醒萧珩,局势险恶,或许暂时隐忍甚至“消失”才是上策。
萧珩却仿佛听不懂,咕咚一口将酒饮尽,咂咂嘴:“好酒!再来!”
他心中却在飞速盘算,承瑾此言何意?是劝自己暂时放弃?还是另有深意?他觉得这是慕承瑾在与他默契配合,共同演绎给可能存在的耳目看。
两人就这样,一个说着看似疯癫却暗藏机锋的话,一个说着看似劝慰实则心如刀绞的模棱两可之语,推杯换盏,心照不宣。
在外人看来,或许只是一个痴傻皇子与一个无奈臣子的怪异饮宴,唯有当事人知道,这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眼神,都承载着太多无法言说的秘密与沉重。
萧珩越喝越“高兴”,话也越来越多,时而提起幼年趣事,时而抱怨“有人要害本王”,慕承瑾则始终温和应对,不时为他斟酒。
那壶被下了朱颜殁的酒,大部分,都进了萧珩的腹中。
慕承瑾看着萧珩渐渐泛红的脸颊,那双偶尔清明、大部分时间却努力维持混沌的眼睛,只觉得手中的酒杯重逾千斤。
他知道,每喝下一杯,都是在将这位妹妹的挚友,推向死亡的深渊。
“承瑾……”萧珩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很大,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和恳切,“你……信我……”
慕承瑾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脱口而出真相。
但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妹妹那双含泪的眼,以及蓉妃那冰冷威胁的话语。他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反手握住萧珩的手,用力紧了紧,声音沙哑:“臣……一直相信殿下。”
他相信萧珩的谋划,相信他的能力,但此刻,他更“相信”自己别无选择。
而这一握,却让萧珩内心警铃大作——慕承瑾左腕光洁雪白!
那道伤疤呢?他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慕承瑾!
眼前之人到底是谁?
萧珩本以为今晚是战友之间坚定的盟约,而此时,面前的慕承瑾却并不是自己的那位知己。
夜色渐深,鸿香楼的灯火次第亮起。萧珩终于“醉”得不省人事,伏在案上。慕承瑾默默地看着他许久,才唤来内侍,将他小心翼翼地送回十王殿。
离开鸿香楼时,慕承瑾回头望了一眼那熟悉的雅座窗口,月光清冷地洒在那里,空余一桌狼藉杯盘,仿佛祭奠着一段刚刚死去的友情与忠诚。
萧珩被送回十王殿后,依旧嘟囔着“好酒”、“承瑾够意思”之类的醉话,在宫人的伺候下沉沉睡去。
席蓉烟闻讯赶来,检查一番,并未发现异常,只当他是寻常醉酒,吩咐人好生照料,心中却隐隐觉得慕承瑾此举有些突兀,但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第一日,萧珩沉睡不醒,呼吸平稳,面色甚至比往日更显红润。席蓉烟只当他醉酒未醒,并未在意。
第二日,萧珩依旧沉睡,唤之不应,推之不醒。
席蓉烟开始觉得不对劲,召来太医诊脉。太医诊察半晌,眉头紧锁,只道殿下脉象沉缓,似陷入极深睡眠,并无中毒或其他病症迹象,或许是心疾郁结加上醉酒所致,建议再观察。
第三日,朝阳初升,十王殿内却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恐慌之中。
萧珩依旧躺在锦榻之上,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如同熟睡的婴孩,但呼吸却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脉搏也变得时有时无,极其缓慢!
任凭宫人如何呼唤,太医如何施针用药,他都毫无反应,仿佛灵魂已悄然离去,只留下一具逐渐冰冷的躯壳。
“殿下!殿下您醒醒啊!”席蓉烟扑到床边,声音凄厉,带着真正的恐慌。她下的相思引绝非此等症状!这分明是……
是中了别的剧毒!是谁?!在她眼皮子底下动了手?!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飞遍了皇宫。
皇后郑婉仪闻讯,当场晕厥过去,永安宫乱作一团。
皇帝裴衍惊怒交加,连下数道圣旨,严令太医署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承熙皇子,并彻查此事。
雍王裴昱得知后,先是一愣,随即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急忙入宫探视,脸上写满了“担忧”,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母妃得手了!萧珩,终于要死了!
而蓉妃在翊坤宫内听到芳若禀报“承熙皇子生命垂危,宛如长眠”时,只是轻轻抚摸着新染的丹蔻,露出了一个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冰冷而满意的微笑。
就在十王殿因为萧珩的突然“长眠”而陷入一片混乱和绝望之际,两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在一队看似寻常家丁的护送下,悄然驶出了京城,朝着南方疾驰而去。
马车里,慕承瑾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青色布袍,褪去了侯爷的华贵,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与疲惫。他手中依旧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已经空了的碧玉小瓶。
对面,坐着真正的慕知柔。
她掀开车帘一角,回望着那座越来越远的、巍峨而压抑的皇城,眼中泪水终于无声滑落。
她知道,萧珩“病发”了。兄长……终究还是做了。
她没有质问,没有哭闹。
因为当她被软禁在翊坤宫,看到兄长为了她,不得不接过那瓶毒药时,她就明白,所有的言语都已苍白。他们兄妹,都成了蓉妃权力欲望下的棋子,被无形的丝线操控,身不由己。
“哥,”慕知柔擦干眼泪,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我们不回南疆王都,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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