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远一愣,下意识回答:“自然是因为洲形似鹦鹉……”这是流传颇广的一种说法。
“错!”李沛然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鹦鹉洲之名,源自东汉末年,称衡于此作《鹦鹉赋》之典故!其赋以鹦鹉自况,抒怀才不遇之悲愤,文章炳焕,洲遂因赋得名,流传千古!此乃治文史者皆知之事,亦是荆楚之地重要的文脉记忆!崔兄既在此地感怀,诗中竟无只字片语提及称衡旧事、《鹦鹉》遗篇,反而堆砌些泛泛的‘渚清沙白’、‘落日萧萧’,敢问崔兄,你这‘感怀’,感从何来?怀的又是何物?莫非只是感怀这江风萧瑟,却忘了脚下这片土地承载的千年文魂吗?”
一席话,如惊雷炸响在亭阁之中。众人皆露恍然与钦佩之色。李沛然不仅指出了崔明远在地理历史文化上的硬伤,更是一语道破其诗作缺乏真正的“荆楚之魂”,只是浮于表面的意象模仿。
崔明远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对鹦鹉洲的典故确实知之不详,一时语塞。
李沛然却不给他喘息之机,步步紧逼:“再者,崔兄句中所用‘云梦’之典,亦是大谬!古云梦泽范围广阔,涵盖荆楚多地不假,然其核心意象,在于其浩渺、变幻与神秘,多有神话传说蕴藏其中。屈原《九歌·湘夫人》有云‘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描绘的正是云梦大泽之秋景,内蕴神女之思、求索之怅。崔兄之‘云梦波光摇岳影’,仅取其形,未得其神,将浩渺云梦缩略为一片普通水波,与岳阳楼之‘岳影’简单勾连,格局狭小,气韵全无!岂不闻太白先生有诗云‘云梦掌中小,洞庭舟上浮’?那才是真正写出了云梦泽吞吐宇宙的气魄!”
他引经据典,从屈原到李白,将荆楚文化的深层意象剖析得淋漓尽致,越发衬托出崔明远诗作的浅薄与虚浮。
“至于崔兄质疑李某抄袭……”李沛然负手而立,江风吹动他的衣袂,宛若随时欲乘风而去的谪仙,“李某之诗,根植于实地游历,心感于太白遗风,神交于屈子忠魂,字句皆从胸中自然流出,何须窥人残稿?崔兄若不信,今日这鹦鹉洲,这长江水,这楚天风云,皆可为证!”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朗声道:“既然崔兄质疑,而此地又是文脉深厚的鹦鹉洲,不如你我便以此洲、以此江为题,即兴赋诗一首,请在场诸位同道共同品评,看看到底谁的诗,更能得此地之真髓,承荆楚之文脉!如何?”
即兴赋诗!而且是命题作诗,以鹦鹉洲为核心!
这才是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回应!所有的质疑,在真正的才华面前,都将显得苍白无力。
崔明远额头已见冷汗。他准备那首《秋日登鹦鹉洲感怀》已是绞尽脑汁,本想用来混淆视听,打压李沛然,没想到被对方从历史文化层面批驳得体无完肤。如今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即兴作诗,主题还是他刚刚露了怯的鹦鹉洲,他心中顿时慌了神,支吾道:“这……这……”
李沛然却不理会他的窘迫,他踱步到亭边,眺望那滚滚东去的长江,以及江心那片郁郁葱葱的绿洲。历史的厚重与自然的壮美交织于心,与李白同游、论诗、畅饮的画面历历在目,一股沛然的诗情在他胸中激荡。
他深吸一口气,声如金玉,朗声吟诵道:
《鹦鹉洲吊古》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此诗一出,满座皆寂。
前四句,巧妙化用前人诗句意境,却又浑然天成,将眼前景(晴川、汉阳树、芳草、鹦鹉洲)与心中情(乡愁、历史的苍茫)紧密结合,意境开阔而情感深沉。尤其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一句,道尽了千古文人面对浩渺时空的共通感慨。
而后四句,笔锋陡转,由鹦鹉洲联想到不远处的黄鹤楼,借黄鹤仙去的传说,将时间的悠远与空间的辽阔推向极致!“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这不仅仅是怀古,更是对宇宙永恒、人生短暂的哲学叩问,气象之宏大,情感之磅礴,瞬间将在场所有人带入了一个悠远空灵的境界。
相比之下,崔明远那首刻意雕琢、却连基本典故都弄错的诗,简直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片刻的寂静之后,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赞叹!
“好诗!绝妙好诗!”
“即兴之作,竟能如此浑然天成,深得楚风汉韵之精髓!”
“‘白云千载空悠悠’!此句当与太白‘唯见长江天际流’并论!”
崔明远面如死灰,踉跄后退,在众人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中,几乎无地自容。他身边的几个朋友也悄悄与他拉开了距离。
李沛然在一片赞誉声中,神色依旧平静。他看向面无人色的崔明远,淡淡道:“崔兄,诗之真伪,不在口舌之争,而在乎是否真有其魂,是否真动人心。鹦鹉洲文魂在此,李某之诗亦在此,不知崔兄,可还有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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