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空信
1997年深秋的雨,把邮电局的绿色铁皮门浇得发亮。十二岁的陈默踮着脚趴在柜台前,手指在玻璃柜台上数着邮戳:东京、纽约、法兰克福……最后停在个模糊的黑色印记上。
“叔叔,有从慕尼黑来的信吗?”他的声音裹着水汽,校服领口还滴着水。值班的老张头推了推老花镜,从抽屉里抽出个牛皮信封:“陈默是吧?你爸的航空信,刚到。”
信封边角被雨水浸得发皱,右上角贴着枚印着黑森林的邮票。陈默捏着信往家跑,雨点打在信纸上,洇开“航空”两个蓝色篆字。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来,昏黄的光线下,他看见信封背面父亲写的小字:“天冷加衣”。
那年父亲作为访问学者去了德国,原定一年的行程,因为一项紧急课题延长到三年。母亲把客厅的穿衣镜换成了世界地图,每次寄信前,都让陈默在慕尼黑的位置画个小红圈。
“爸爸说慕尼黑的啤酒节很热闹,有穿皮裤的大叔吹小号。”陈默在信里画了个举着酒杯的小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我数学考了95分”。他把信投进邮筒时,特意摸了摸口袋里的硬币——那是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够贴三张航空邮票。
等回信的日子像熬粥,得耐着性子慢慢等。三十天后,陈默在收发室拿到了父亲的信。信纸比国内的厚实,边缘印着细格子,父亲的钢笔字在上面舒展得很,末尾画了个捧着奖杯的小机器人:“我们陈默是最棒的,爸爸在实验室给你折了只纸飞机,夹在信里。”
他把那只蓝白相间的纸飞机藏在铅笔盒里,上课走神时就拿出来看。纸飞机的机翼上写着行德语,后来问了隔壁的大学生才知道,意思是“飞得更高”。
初三下学期的模拟考,陈默的物理成绩掉了二十名。他躲在房间里撕了成绩单,母亲敲门时,就说试卷还没发。直到父亲的航空信寄来,他才在信里坦白:“爸爸,我好像学不好物理了。”
这次的回信来得格外快,才二十天就到了。父亲没提成绩的事,只是画了张详细的电路图,旁边批注着“电流就像水流,顺着管子走”。最让他惊讶的是,信纸里夹着片压平的四叶草,叶片上还留着淡淡的香气。
“慕尼黑的草坪上有很多四叶草,”父亲在信里说,“爸爸找了一下午,才找到这株。听说能带来好运,但我觉得,真正的好运是再试一次。”陈默把四叶草夹进物理课本,从此每天放学后,都抱着习题册啃到深夜。
1999年的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落下时,父亲突然回国了。陈默去机场接他,看见父亲从行李架上取下个巨大的纸箱,外套的肩膀处磨出了毛边。“这是给你的礼物。”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眼角的皱纹比去年照片里深了不少。
纸箱里是台二手显微镜,黄铜镜筒擦得锃亮。“实验室淘汰的,我修好了。”父亲笑着拧开底座的灯,光束穿过载物台,在墙上投出片晃动的光斑,“以后咱们可以一起看雪花的结晶。”
那天晚上,陈默发现父亲总往卫生间跑,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母亲偷偷告诉他,父亲在德国查出了肺炎,怕影响他中考,一直瞒着没说。他摸出枕头下的航空信,看见父亲写的“实验室暖气很足”,突然鼻子一酸。
父亲在家的日子,陈默每天都要给显微镜换标本。有时是树叶的切片,有时是自己的头发。父亲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教他调焦距:“看东西不能急,得一点点来,才能看清本质。”
寒假快结束时,父亲的咳嗽越来越重。去医院检查的那天,陈默在病房外听见医生说“肺纤维化”,他不懂什么意思,只看见母亲出来时,眼睛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父亲开始住院,陈默每天放学后就往医院跑。他把课堂笔记抄成两份,一份自己留着,一份带给父亲看。父亲的手开始发颤,握不住笔,就用红铅笔在笔记上画圈:“这里的公式要背熟。”
有次陈默带了只千纸鹤去医院,说是同学教的。父亲看着他折,突然说:“等我好起来,教你折德国的纸星星。”但这个约定没能实现——那年春分刚过,父亲就走了。
整理遗物时,陈默在衣柜最底层发现个铁盒子。里面全是他寄往慕尼黑的信,每封都用红绳捆着,信封上的邮戳被抚摸得发亮。最底下压着封没寄出的信,信纸上的字迹被泪水晕开了大半:“等你考上高中,爸爸带你去看莱茵河……”
二十年后的秋天,陈默在法兰克福机场转机。他抱着公文包坐在候机厅,包里放着本泛黄的笔记本,第一页贴着父亲当年画的纸飞机。手机震动起来,是儿子发来的视频:“爸爸,我在科学课上做了火箭模型,老师说能飞三米高!”
七岁的小家伙举着个铝箔包裹的圆柱体,额头上沾着白乳胶。陈默笑着说:“真棒,爸爸给你带了礼物,是慕尼黑的手工木偶。”他忽然想起什么,打开手机备忘录,慢慢敲下一行字:
“爸爸当年说,电流像水流。现在我想告诉你,思念也像水流,顺着时光的管子,能流到很远的地方。”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广播里开始播报登机信息。陈默合上笔记本,起身走向登机口。阳光透过航站楼的玻璃幕墙,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个穿着校服的少年,正踮着脚往邮筒里投信,信封上贴着枚印着黑森林的邮票。
飞机起飞时,他摸出钱包,里面夹着片早已褪色的四叶草。当年父亲找了一下午的幸运草,原来真的带来了好运——让他懂得,有些告别不是终点,而是换种方式,继续陪伴。就像那些跨越山海的航空信,字迹会褪色,纸张会泛黄,但藏在里面的爱,永远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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