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总给人一种 “呆头呆脑” 的感觉。别的孩子一岁学步,两岁学语,他却迟迟不肯开口,也不爱下地走路,总是喜欢被姥姥抱着,仰着头看天空。他的脖子似乎比别的孩子要灵活,能长时间保持后仰的姿势,眼神专注地锁定某一片空域,仿佛那里藏着解开宇宙奥秘的钥匙。
天空在惶惑村是很奢侈的存在。村子被群山环抱,只有正午时分才能看到完整的一片蓝,其余时间,天空总是被山峰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但米凡似乎能透过那些山峰,看到更遥远的地方。他看云朵飘过,能看一个下午,瞳孔会随着云朵的形状变化而微微收缩,像是在解读某种流动的密码;他看飞鸟掠过,会伸出胖乎乎的、指尖泛着粉红的小手去抓,仿佛想抓住那些鸟儿翅膀带起的风,抓住风里携带的远方的消息。
他一哭起来就很难哄,但只要姥姥指着天空说:“凡儿,你看天上跑的是什么?” 他就会立刻止住哭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云端。有一次,一只风筝断了线,摇摇晃晃地从山那边飘过来,米凡追着风筝跑了半里地,他的脚很小,跑起来有些蹒跚,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鹿,但眼神里的执着却异常坚定。直到风筝挂在酸枣树上,他才蹲在树下,对着风筝喃喃自语了一下午,嘴唇翕动,吐露出的音节轻柔得像耳语。姥姥远远看着,只当他是在和风筝玩,却没看到他嘴角偶尔扬起的、与年龄不符的微笑,那微笑里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七八岁的时候,米凡已经能自己跑到院子里的大青石上坐着了。那是一块被岁月磨得光滑如玉的石头,据村里老人说,是从山崩时滚下来的,在米家院子里待了至少三百年。每天傍晚,当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米凡就会准时坐在青石上,抬头望着渐暗的天幕。他的个子长高了一些,身形依旧单薄,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却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气质。
他的眼睛比小时候更大了,眼尾上翘的弧度愈发明显,像是能装下整个星空。有月亮的夜晚,月光会在他的瞳孔里投下一道银色的光带,随着他的眨眼轻轻晃动;没有月亮的夜晚,他的瞳孔就会变得异常深邃,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变成两个微型的黑洞。
村里人都说这孩子有点 “痴”。别的孩子在田埂上追蝴蝶、摸鱼虾,他却总是一个人待着,要么看天,要么盯着地上的蚂蚁搬家,一看就是几个时辰。他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透着淡淡的粉色,他会用这样的手指轻轻触碰蚂蚁的队伍,让它们暂时中断行进,然后饶有兴致地观察它们重新排列队形,眼神里闪烁着研究者般的好奇。
有一次,他盯着墙角的蜘蛛网看了整整一天,蜘蛛结网的每一个动作,蛛丝在空中划过的每一道弧线,都被他尽收眼底。直到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让那柔软的黑发贴在额头上,他才仿佛刚睡醒似的,揉揉眼睛站起来,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像是解开了一个复杂的几何难题。
九岁那年的夏天,异常闷热。蝉在树上叫得声嘶力竭,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牲口粪便的味道。一天中午,米凡突然大哭起来。那哭声和以往不同,不是委屈的呜咽,而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炸开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滑落,流过下巴,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姥姥像往常一样指着天空说:“凡儿,看天上的云,像不像?” 但这次,他没有止住哭声,反而哭得更凶了,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痛苦,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景象。
哭到后来,他声音都哑了,身子一歪,靠在姥姥腿上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异常沉,沉得像死了一样。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皮肤凉得像井水,只有鼻翼偶尔轻微的翕动,证明他还活着。他的眉头依然紧锁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姥姥吓得魂都没了,背着他往乡卫生院跑。山路崎岖,她摔了好几跤,膝盖磕出了血,却顾不上擦。米凡很轻,像一片羽毛,但姥姥却觉得背上背着的是整个世界。医生给米凡量了体温,听了心跳,又抽了血,最后摇着头说:“查不出啥毛病,要不…… 送县里医院?”
就在一家人急得团团转时,医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支泛黄的针剂,给米凡打了下去。半个时辰后,米凡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懵懂,而是多了一丝清明,仿佛蒙在镜子上的雾被擦掉了,露出了底下光滑的镜面。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围在床边的亲人,最后落在姥姥布满泪痕的脸上。
姥姥抱着他,眼泪噼里啪啦地掉:“我的心肝宝贝,可把姥姥吓坏了!”
米凡看着姥姥布满皱纹的脸,突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生锈的门轴被强行转动,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人为什么长两只胳膊两条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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