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的浊流在夜色中默然东去,将白日里码头装卸货物的喧嚣、市井小贩的叫卖、乃至潜伏其下的阴谋与算计,一并裹挟着,汇入更显宽阔沉郁的黄浦江。细雨初歇,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倒映着租界霓虹灯的斑斓光晕,宛如打翻了的调色盘,浮华,却透着一种不真实的脆弱感。黛离开了老掌柜那间弥漫着陈墨与故纸堆气息的“荣宝斋”,仿佛从一段凝固的历史时间,一脚踏入了这座远东不夜城最具欺骗性的温柔面纱之中。
她的目的地,是名动亚洲的百乐门舞厅。那巨大的、流泻着爵士乐与欢声笑语的建筑,在夜色中像一个自身发光的巨大水母,用炫目的光彩吸引着飞蛾,也掩盖着深海之下的致命杀机。根据老掌柜提供的、需要特定药水显影的密写指令,她此行要接触的,是一位代号“夜莺”的深层潜伏者。此人如同生长在敌人心脏部位的一株毒草,根系深植于敌方情报系统的肥沃土壤,能接触到寻常渠道难以企及的核心机密。
踏入百乐门,一股混合着高级香水、雪茄烟丝、酒精与人体温度的暖湿气流立刻将她包裹。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大厅映照得如同白昼,光滑如镜的弹簧地板上,一对对衣着光鲜的男女正随着黑人乐队演奏的《夜来香》旋律摇曳旋转。西装革履的买办、趾高气扬的洋人、身着剪裁合体旗袍的名媛贵妇、眼神机警的各方势力眼线……构成了一幅流动的上海滩浮世绘。这里既是销金窟,也是情报集散地,每一句看似随意的寒暄,每一个暧昧的眼神交换,都可能是一次信息的传递与试探。
黛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卡座坐下,点了一杯几乎不碰的 Gin Fizz。她此刻的身份是刚从香港来沪省亲的南洋侨商之女,这个身份经过精心打造,足以应付不太严苛的盘查。她的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视全场,实则像一部高速运转的摄影机,捕捉着每一个细节:那个频繁与不同日本军官低语的秃顶华人,很可能是特工总部的得力干杆;那位被几位银行家簇拥着的金发外交官夫人,其手提包的开合方式带着受过特殊训练的痕迹;甚至吧台后那个调酒师,其擦拭酒杯时观察全场的方式,也绝非普通侍者。
她在等待一个信号——一位佩戴紫水晶胸针、手持白色羽扇的女士。时间在爵士乐的喧嚣中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在绷紧的神经上轻轻刮擦。
(内心独白)“‘夜莺’……老掌柜的情报网竟能延伸至此。若真如他所言,此人能接触到特工总部的高层审讯记录,或许就能确认文祖的生死,甚至探知他被关押的具体地点。但这诱惑越大,背后的风险也越是深不见底。这满厅的衣香鬓影,哪一张笑脸背后藏着致命的匕首?”
就在她杯中的冰块即将融化殆尽时,目标出现了。那是一位年约三十、风姿绰约的女士,身着墨绿色丝绒旗袍,领口那枚紫水晶胸针在灯光下流转着幽暗的光华。她并未持羽扇,而是用一柄象牙骨扇轻轻摇动,但扇面上分明绘着几根极精致的白色羽毛。她径直走向吧台,用指尖有节奏地敲了敲台面,对调酒师说:“一杯‘蓝色珊瑚海’,多加一片柠檬。”
暗号对上了一半。黛的心脏微微一缩。她不动声色地起身,假装走向化妆间,在经过那位女士身边时,用恰好能被对方听到的音量,以粤语轻声道:“小姐的胸针真别致,像是九龙周大福的新款?”
女士转过头,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社交微笑,眼神却锐利如鹰,瞬间穿透了黛伪装出的天真:“是么?不过这是家母的旧物,据说来自遥远的波罗的海。”她完成了暗号的最后一部分,随即压低声音,语速快而清晰,“十分钟后,二楼女士化妆间最里面的隔间。小心穿棕色皮靴的矮个男子,他是七十六号的暗哨,已经注意你一会儿了。”
(“夜莺”视角)周墨言——亦即“夜莺”——在转身的瞬间,已用余光锁定了吧台另一侧那个看似在独自喝闷酒的矮个男子。她认得他,李二宝,吴世宝手下一条嗅觉灵敏的恶犬。这个新出现的联络人,从踏入百乐门的那一刻起,身上那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过于刻意的松弛感,就已经引起了怀疑。组织为何会派这样一个缺乏足够掩护经验的新手来与她接头?是无人可用,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测试,或者陷阱?她必须将风险控制在最低程度。
黛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升起,她强迫自己维持着从容的步伐,走向楼梯。在镜面般的廊柱反光中,她果然看到了那个穿着棕色皮靴的矮个男子,他的视线正如黏湿的苔藓,若有若无地附着在她的背影上。
十分钟后,二楼化妆间。厚重的隔音门隔绝了楼下的喧嚣,只有排气扇发出低沉的嗡鸣。最里面的隔间门虚掩着,黛闪身而入。“夜莺”已经等在里面,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她身上那股冷冽的“午夜飞行”香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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