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被泛旧青布帘幕围得密不透风,让人想起褪色的疏松。光影昏朦在外徘徊,譬若夜游,恍然如梦。
帐幔落了一半,半遮半掩住里头颀长的身影,流瀑青丝与雪白亵衣交织,两色极致反差,带来毁灭性的冲击力。
浓重的苦药气味仿佛一把探入身体的钩子,能将人的五脏六腑尽数剜出。
从辞盈这个角度,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呼吸起伏。只能看见那只无力垂在榻沿、已摘去手衣的手,像被暴雨打透翅膀的残蝶。
筋骨分明又苍白至极。
“……阿兄?”
她昨日明明才被咬过,羞恼到不愿理他,这会儿却什么都记不得了。眼里只有他冷寂无声的模样,一点点放大再放大,直到再也看不见其它东西、听不到其它声音。
思绪这一刻被剪碎打乱纷纷扬扬,甚至生出虚实难分的混沌感。燃煮的药炉发出细微响动,火舌舔着罐底,好似回到许多年前某个雪大风紧的隆冬。
她抱着江聿,说要给他取暖。
辞盈从未想过,对方离开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对其依赖远比自己想象中深。
泪水夺眶而出模糊视野,难以言喻的恐惧自心底深处掀起,“怎么会这样呢……之前明明还好好的……”
从昨日到今日,再快也不该如此。
指尖遏制不住颤抖,想将他的手捞起放回衾被里,可在触及对方手背的一瞬间,被冰冷激得打了个寒战。
不像是活人的温度……
她漂亮的眼瞳中蒙着一层水光,一下子乱了方寸,转头慌乱去看随后进来的方樾,“我阿兄他到底怎么样了?”
对方神色凝重,想安慰她又无从开口,只能依实回答,“让尘兄心脉有衰微之象,怕是无力转圜了……”
事实上他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押注江聿,本身就是一场豪赌。险在他的身体,胜在除开病骨支离无可挑剔。他们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辞盈已趴俯在青年身上放声悲泣。
她无比懊悔先前离开时,没与他说半个字。
也不知他心中翻覆的是何等滋味……
“女郎、女郎!”
满心沉浸在自责的情绪中,方樾一连叫了她好几声才有回应。一抬起头,就听见对方激动的嗓音。
“让尘兄方才好像动了下!”
他几步上前来探脉。
辞盈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盯着对方搭上去的长指,仿佛那按住的是她的脉搏。
后者眉心由紧蹙转松弛,最后长长舒出一口气,对她说道,“想来让尘兄是舍不下你这个妹妹的。”
“这不,你一来他果然好转许多。”
丝丝缕缕热烟蔓入帘后,煎作一碗乌黑药汁。少女闭了闭眼,睫羽清浅,两行泪珠潸然而落。
共梦一事太过玄乎。
又有几人能想到,江聿这具残躯病骨能支撑至今,是她续的命。
她哭的哀凄可怜,长睫濡湿如同栖了两只孤燕。方樾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终是没能抬起,压制下想要为其拭泪的冲动。
“辛苦郎君舟车劳顿跑这一趟。情义胜千金,可惜阿兄昏迷未醒,不能当面致谢,只能由我略备薄礼。”
擦干净面上的泪水,辞盈缓缓起身,接过对方手中的药碗,“至于剩下这些事情……就由我来吧。”
方樾自是没有拒绝。
熙熙融融,同气连枝。江聿信任她可比自己多得多。
吩咐几句重要事宜后转身离去。
室内更显静谧,落针可闻。辞盈挽起另外半边帐幔,用银制帐钩挂好,又打来热水为其净面。
看着湿帕轻拭下一点点显露出,浅淡山水般的眉眼。许是从未以这个视角看过他,竟恍然生出几分心悸。
在熬过最初那阵,因惊世骇俗而起的恐慌无措后才发现,她其实并不排斥江聿的接近与亲昵,而是无法接受他以这样的身份关系,对自己产生男女情意。
脱掉绣鞋,她慢慢爬上榻。
如幼时那般环住青年清瘦的腰身,在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相互依偎。日影渐长,越窗西移,等到对方身躯由冷转暖,仿若千年冰棺中逐渐复生的玉尸。
没想到她这味药现实中也能起效。
辞盈一时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究竟是她这味药入了梦,还是她入梦后才成为药,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已然分不清。
待喂完那碗苦药,日昃西山余晖脉脉,早就过了夕食。她唤人牵来一匹快马,赶去上次的汀州。
但蓼花犹在、白鹭犹在。
唯独少了那抹落拓不羁的熟悉身影。
面前水流浅浅淌过青石,信马由缰,断雁无凭。辞盈站定在原地,任由长风拂过自己的发丝衣袖,直直等到月落枝头,腿脚发麻,注春提着灯笼出来寻她。
这才想到,自己最初就没能接住他抛来的那支带露菡萏。
…
微光忽明,星月交映。
萦绕在帐间的药气尚未散尽,帘后隐约显出数道悄无声息的人影。青年半低着脸,双目微阖,静静听暗卫汇报。
“刺史府上那位收了信,已动身前往黛城。想来至少三五年乐不思蜀,不会出现在女郎面前……”
这是极好的结果。
不见面意味着容易淡忘。
“此外,梧城碰上的那个刺客还是不肯开口,身上也没有任何信物可以作证身份。”其实真正的刺杀都是报着必死决心,牙关藏毒不成便自尽。
所以不会戴着这些容易留下把柄的东西。
除非是想让人抓住这个把柄。
江聿不紧不慢戴好手衣,指掌修长宛若玉塑,此刻上面赫然躺着一把寒光凛凛的特殊尖刀。
尖端锋锐是为了精准剥离,刀刃纤薄则是为了更好的切入分割。
只有用过它的人才能认出——
这是一把剥骨刀。
“天有终岁之数成人之身,故小节三百六十六,副日数也;大节十二分,副月数也;内有五藏,副五行数也;外有四肢,副四时数也……他能扛得住几刀?”
他每念一句,镇霜额角便渗出一丝冷汗。
饶是死士见惯血肉,也不得不感叹面前之人的狠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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