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河村的喜悦是锅里滚开的水,咕嘟咕嘟往外冒,谁也摁不住。
老支书带头,村里人扯着嗓子唱山歌,扭秧歌,调子跑得能撵上山那头的野兔子,可谁在乎呢。
家家户户都分了几十斤土豆,那黄澄澄、带着泥土气的疙瘩,捧在手里,是能压弯腰的沉。
这是命。
断粮的坎,总算是暂时迈过去了。
可人一高兴完,那股劲儿泄了,就该愁了。
村头空地上堆得跟坟包似的土豆山,成了一块压在全村人心口的巨石。
这么多,咋办?
光靠村里这百十张嘴,吃到明年也吃不完。
天一天比一天毒,这玩意儿娇气,放不了几天就得发芽、生霉、烂成一滩水。
后山。
李大爷领着互助组一帮小伙子,光着膀子干得满头大汗。
陈念手里攥着奶奶画的图纸,学着大人的样子,把手往腰上一叉,有板有眼地指挥。
“大牛叔,这儿!再往下刨半尺!”
“二虎哥,你那‘三合土’不对,石灰搁少了,快添!”
她嘴里说的“三合土”,是石灰、沙子和黄土搅和在一块的土方子,奶奶教的,说是抹上墙,能让地窖变得比石头还结实,半点水汽都进不来。
地窖很快就挖出了个大概模样,底上铺了厚厚一层干稻草,墙角还码着一堆黑黢黢的木炭。
到了晚上,人都走光了。
陈秀英才拄着拐,让陈念扶着,一深一浅地摸进了地窖里。
月亮光从窖口漏下来,在地上撒了一片清辉。
陈秀英从胸口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揭开,里面是些灰白色的粉末。
“念念,记住了,这是咱家传下来的东西,专门克潮气。”
她把那一包所谓的“长效防潮粉”,一点点,仔细地拌进了那堆木炭里。
整个地窖,只有陈念一个活人看着。
她用力点点头,把奶奶身上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静,连着这个夜里的秘密,一起塞进了脑子里。
地窖能救一时急,救不了一世穷。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老支书就翻出了箱底最挺括的一身衣裳换上,骑上村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卯足了劲往镇上蹬。
头一站,供销社。
供销社的胖主任没在喝茶,正捏着个小巧的紫砂壶,给一盆金贵的兰花喂水。
他眼皮都没撩一下。
“土豆?那玩意儿浑身是泥,弄脏了我这地,你赔不起。”
老支书脸上堆着笑。
“主任,您给个方便,价钱都好说。”
胖主任总算舍得把水壶放下,伸出两根肥得流油的手指,像是怕碰脏了自己。
“两分钱一斤。要不你拉走,要不就留下给我当花肥。”
老支书脸上的笑僵住了。
两分钱,连个屁都买不来,还不够费工夫的。
他没吭声,掉头就走,又吭哧吭哧地骑着车,赶到县里的国家粮站。
粮站的门槛高,里面的人也高人一等。
一个戴眼镜的干事隔着小窗户,拿眼把他从头到脚溜了一遍,那眼神,跟看叫花子没两样。
“下河村的?卖土豆?没接到收购计划,回吧。”
“同志,我们这土豆,品相好,产量高,都是支援国家建设的……”
“我说没计划就是没计划!”
那干事手一挥,像赶苍蝇,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低头继续拨弄他桌上那堆永远也算不完的算盘珠子。
老支书在粮站门口戳了半天,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吐不出也咽不下。
他想不通。
直到他抬眼,看见粮站墙上那面“先进单位”的大红锦旗,底下落款那个张牙舞爪的签名。
高副局长。
一股凉气,瞬间从脚底板钻上来,顺着脊梁骨爬满了全身。
那辆破自行车,来的时候蹬得跟飞似的,回去的时候,却一步也挪不动。
他看着车把上挂着的空布袋,那布袋瘪着,就跟村里人瘪下去的指望一模一样。
他想过会难,没想过会是这么一堵墙。
一堵用权势、用人情、用他看不见的手腕子砌起来的,滴水不漏的墙。
“高……”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姓,满嘴都是血腥味。
这是报复。
是高副局长倒了,他底下那些徒子徒孙,不动声色的报复。
他们就是要让下河村的土豆,一斤都卖不出去,活活烂在地里!
老支书是怎么魂不守舍回到村里的,他自己都忘了。
那张晒得发黑的脸,此刻灰得像死了火的灶膛。
土豆卖不掉。
这消息跟瘟疫似的,一下就在下河村传开了。
消息还长了翅膀,飞回了陈家洼。
周兰和陈建军两口子,看着家里见了底的米缸,再一琢磨下河村那堆金疙瘩,心里的火烧得眼睛都红了。
周兰一拍大腿,坏水又从肚子里冒了出来。
她跑到村口,找了几个纳鞋底的老娘们,一屁股坐地上,拍着大腿就嚎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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