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粤菜档口还浸在幽蓝的晨雾里,邢成义第一次以打荷身份跨进明炉间,鞋底就被瓷砖上的油垢滑得踉跄。王亮正蹲在调料架前补蚝油罐,听见动静抬头,手电筒的光在他眼底晃出细碎的金点:“老邢,打荷台在这儿——盘子按尺寸码三层,白瓷放左,彩釉放右,记着热菜用骨瓷,烫手。”
搪瓷盘在不锈钢架上碰出清响,邢成义指尖捏着直径八寸的圆盘,忽然想起水台案上永远沾着鱼鳞的粗粝感。王亮递过块蓝布:“擦盘子要顺纹路,跟你杀鱼刮鳞一个理,别来回蹭。”这话让他愣了愣,低头看见布角绣着朵极小的木棉花——跟向佳乐塞给他的围裙一个针法。
头三天总在错漏里打转。早高峰时传菜铃急响,他错把凉菜盘递给热菜师傅,蒜蓉开边虾的汤汁泼在袖口,王亮没骂,只是从口袋里摸出包湿巾:“热菜盘边沿要擦干净,客人看见油印子,以为咱们后厨马虎。”说着指了指打荷台上的计时器,“清蒸鱼定时七分钟,到点得立刻递姜葱丝,晚十秒肉就老。”
最狼狈的是摔盘子。周四大堂来了桌港澳客,点了道“古法烧肉”,他端着烫金瓷盘转身时,鞋底又打滑,盘子“哐当”落地摔成三瓣,脆皮烧肉滚在瓷砖上,焦糖色的皮面沾了灰。邢成义僵在原地,却见王亮快步过来,一边捡碎片一边低声说:“没事,我跟陈师傅说盘子裂釉了。你去明炉取新的,记着烧肉皮面朝上,配的酸梅酱搁盘角。”
那晚收工,邢成义蹲在后门擦鞋底的油垢,看见向佳乐抱着堆干净工装走来,裤脚沾着片荔枝木屑——准是从粤菜档口捡的。“给。”她往他手里塞了双黑色手套,指尖触到掌心位置缝着块防滑皮,“王哥说打荷总端热盘,手套太薄容易烫着。”手套内侧绣着极小的“邢”字,针脚歪歪扭扭,像她第一次画的鲈鱼解剖图。
渐熟后才发现,王亮的“没脾气”里藏着讲究。他教邢成义认调料罐:“生抽分‘头抽’‘老抽’,头抽拌凉菜,老抽走色得控量;沙茶酱罐贴蓝胶带,柱侯酱贴红的,别拿混了。”说着掀开靠墙的陶瓮,浓油赤酱的香气涌出来,“这是陈师傅的老卤水,每天打荷头件事,就是帮着撇浮油——跟你水台换水一个道理,底子干净,菜才出味。”
某天午间空隙,王亮忽然指着热菜师傅翻锅的动作:“打荷不光是递盘子,得看火头。你瞧李师傅这会儿,油温七成热,下肉片得快速划散,这时候你就得把漏勺递到他右手边,别等他开口。”邢成义盯着铁锅里翻涌的油花,忽然想起水台杀鱼时看的“鱼眼是否凸出”——原来每个档口都有自己的“火候经”,藏在日复一日的眼神交接里。
向佳乐现在路过粤菜档口更勤了,说是“传菜顺路”,却总在打荷台边多停半分钟。有次邢成义正给“上汤娃娃菜”摆瓷盅,她忽然指着他手腕笑:“王哥给的袖套挺合适。”那是副藏青色袖套,袖口绣着排细密的木棉花,王亮说“防油溅,比水台的橡胶袖套透气”。他没说话,却在她转身时,看见她围裙口袋露出半截纸角——是他上次画的“烧肉斩件示意图”,边角被她用彩笔描了花边。
真正找到打荷的“节奏”,是在冬至前那晚。大堂突然涌进二十位客人,点单像连珠炮似的砸过来:“例汤要海底椰雪梨膏,热菜先来脆皮乳鸽,烧味拼盘要双拼,加份马拉糕!”邢成义攥着点菜单在打荷台和明炉间飞跑,先给乳鸽递蘸料碟,再给烧味拼盘摆黄瓜片,末了看见李师傅炒马拉糕缺椰丝,不等喊就从调料架顶层取下罐子——当最后一道例汤稳稳搁上传菜台时,王亮忽然在他后背拍了把:“行啊老邢,眼里有活了。”
收工时,王亮往他手里塞了个保温桶:“媳妇熬的陈皮老鸭汤,去去油味。”揭开盖子,陈皮香混着鸭肉的醇厚漫出来,邢成义忽然看见桶底沉着块姜——跟他在水台时,向佳乐往他姜茶里放的一样,切得方方正正,边角修得没毛刺。
深夜的后厨只剩打荷台的灯亮着,邢成义擦完最后一排盘子,发现最底层压着张便签,是向佳乐的字迹:“今天看你递漏勺时,手没抖啦。”旁边画着个戴手套的手,握着的漏勺里盛着只烧鸭,鸭腿上的刀痕跟他斩的一模一样。他忽然想起王亮说过“打荷是后厨的眼睛”,此刻指尖摩挲着便签纸,忽然觉得这双眼睛,不知何时多了个总在传菜口晃悠的影子,像片木棉花,轻轻落在他沾着油星的围裙上。
明炉里的荔枝木还在暗红的炭火里焖着,偶尔“噼啪”炸开个火星,映得打荷台上的调料罐闪着微光。邢成义把保温桶往员工柜里塞时,看见自己的旧围裙还挂在最上层,水台时蹭的鱼鳞早洗干净了,却在口袋里留着片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向佳乐第一次画的鲈鱼解剖图,红笔改过的鳃部位置,不知何时被她补了朵极小的木棉花,花瓣上写着:“现在你该知道,鱼和烧鸭,都得遇着懂火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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