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浓烈的酒香尚未散尽,粗陶大碗的余温犹在指尖,舆图上被酒液洇染的墨迹边缘也还带着湿痕。沈骁那粗犷豪迈、如同塞外罡风般的声音仿佛还在四壁间回荡,带着对瀚海披绿的炽热畅想。然而此刻,喧嚣已沉淀,唯余书案上一盏孤灯,在深沉的夜色里,摇曳着昏黄而执拗的光晕。
澈儿送走了因长途奔波又酒意上涌、脚步略显踉跄去歇息的沈骁,独自回到了这方天地。白日里与挚友纵论边策、挥斥方遒的激荡心潮尚未完全平复,目光落在书案上,却被一份压在北境舆图边角、墨迹尤新的奏章攫住了心神。
那是白日里被沈骁的豪情与舆图暂时覆盖的沉重。江南西道监察御史的加急密奏。
他缓缓坐下,白日里扶犁时沾染的泥土气息似乎还萦绕在指尖,沈骁拍在他肩头那铁护腕的冰冷坚硬触感也还残留着,此刻却被这奏章上的墨字带来的寒意所取代。孤灯如豆,跳跃的烛火将他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地投在身后满墙的书架之上,如同盘踞的暗影。窗外万籁俱寂,只有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展开奏章,字字句句,重若千钧。
“……地方豪强,气焰日炽。非但巧取豪夺,强买良田,更勾结胥吏,擅改鱼鳞图册,将自耕农田产诡寄于官绅、寺庙名下,以避税赋。其网罗密布,盘根错节,地方官员或为虎作伥,或噤若寒蝉……失地流民日增,怨声载道。长此以往,恐非仅江南之祸,实乃动摇国本之患!臣冒死以闻,伏乞殿下明察圣裁!然积弊深重,牵一发而动全身,投鼠忌器,臣愚钝,实不知当如何破局……”
“牵一发而动全身…投鼠忌器……” 澈儿低声念着这几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冰冷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而单调的笃笃声。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映出其中的凝重、冰冷,还有一丝被白日豪情掩盖后重新翻涌上来的焦灼。
江南!赋税重地,新政根基!北境治沙的蓝图刚刚铺开,豪情万丈,可这江南沃土之下,却潜藏着如此汹涌的暗流!若处置不当,打草惊蛇,逼得那些盘根错节的豪强狗急跳墙,煽动流民,裹挟生乱,江南必乱!新政威信扫地,北境治沙的粮饷根基也将动摇!可若视若无睹,姑息养奸,则更多良善百姓将倾家荡产,流离失所,朝廷威信荡然无存,新政亦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这其中的火候、时机、分寸,该如何把握?比之北境的黄沙瀚海,这江南的人心鬼蜮、利益纠缠,更加凶险莫测!
他闭上眼,试图在纷乱的思绪中抓住一根线头。白日里沈骁拍在他肩头那沉甸甸的信任与豪情,此刻竟成了无形的压力。眼前晃动的,是奏章上描述的失地农人绝望的眼神,是豪强勾结胥吏篡改图册的阴冷笑意,是可能燎原的流民之火……
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四肢百骸。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北境舆图上未干的酒渍,江南密奏沉甸甸的控诉,还有白日演武场耗尽的体力,此刻都沉沉地压了下来。他抬手,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指尖冰冷。
就在这心神俱疲、思绪如乱麻的困顿时刻,脑海中,却如同拨开厚重乌云的两道闪电,骤然浮现出两个身影,两段话语。清晰得如同烙印,带着穿透岁月与迷障的力量。
**画面一:江南道驿馆,寒夜。**
窗外冷雨敲窗,屋内烛火飘摇。堆积如山的盐枭案卷宗几乎将他淹没,进展胶着,处处掣肘,年轻的储君被无力的焦躁啃噬着心。房门被无声推开,带着一身凛冽寒气与星夜兼程风尘的殷照临,如同沉默的山岳般出现在门口。他甚至未及掸去肩头的寒霜,深邃的目光便已穿透摇曳的烛火,落在那堆令人窒息的卷宗上。声音不高,却沉静如古井深潭,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澈儿的心坎上:
“治大国,如烹小鲜。” 殷照临缓步走近,手指轻轻拂过卷宗冰冷的封面,指尖仿佛带着能安抚躁动心绪的魔力,“火候、时机、分寸,缺一不可。”
澈儿猛地抬头,眼中是压抑的烦躁与迷茫。
殷照临的目光与他相接,那眼神如同淬炼过的寒铁,冰冷而洞彻:“急则焦糊,满盘腥膻;缓则失味,形同鸡肋。盐枭之患,其根在吏治之腐,利网之深,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如良医诊脉,抽丝剥茧,寻其要害筋络所在。不动则已,动则——” 他五指倏然收拢,虚握成拳,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雷霆万钧,一击断其筋络!而非一味强攻蛮打,搅得满锅浑浊,腥膻四溢,非但除不了病根,反伤及自身元气。”
彼时此言,如醍醐灌顶,瞬间浇灭了澈儿心中那团因挫败而燃起的无名火,让他看清了迷雾中的路径。
**画面二:更早,东宫书房,黄昏。**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洒在御案上。初涉政务的他,面对朝堂上错综复杂、如同精密蛛网般的关系,感到茫然无措,如同困兽。他鼓起勇气,去向父皇东方宸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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