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忙碌开始了。肖昂的存在感很低,他沉默地做着分配给他的所有杂活:择菜、洗菜、递盘子、清理灶台……动作不快不慢,却异常精准高效,没有一丝多余。他冷眼旁观着这民国乡村地主家婚宴的后厨百态:
厨子们挥汗如雨,在蒸腾的热气和呛人的油烟里吆喝、争吵、偷尝菜肴;帮厨的妇人们一边飞快地干活,一边低声交换着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谁家媳妇偷人了,谁家欠租子被打了板子;长工们一趟趟地挑水、劈柴、搬桌椅,冻得鼻涕直流,偶尔趁着管事的看不见,飞快地往嘴里塞一块刚出锅的、没上席的肉皮或炸丸子,烫得龇牙咧嘴。
前院的喧闹一阵高过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地炸响,唢呐声高亢刺耳,夹杂着宾客们粗豪的哄笑、划拳行令的吆喝。空气里飘荡着酒肉混合的浓烈香气,与后厨的油烟味、牲口棚的骚臭味、以及冬日里无处不在的土腥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属于底层生活的喧嚣与浮躁。
正午开席,流水般的菜肴被端出去。肖昂透过厨房通往前院的角门缝隙,瞥见了那短暂的浮华:穿着崭新绸缎长袍马褂的新郎官,被灌得满脸通红;顶着沉重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主桌上肥头大耳的赵老财,腆着肚子,红光满面地接受着宾客的恭维;席面上鸡鸭鱼肉堆叠,油光锃亮,与厨房角落里帮工们啃着的黑面窝头和咸菜疙瘩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这喧嚣与他无关,这贫富与他无关。他只感觉到体内那点微弱的力量在缓慢运转,吸收着空气中逸散的一点点驳杂的、带着酒气和油腻的生命气息,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干涸的池塘。灵魂深处,那冰封的恶灵本源似乎也在这混杂的、充满欲望的气息中,微微舒展了一下。
忙碌一直持续到傍晚。最后一轮席面撤下,杯盘狼藉。帮工们开始收拾残局,洗刷堆积如山的碗碟。外面的宾客渐渐散去,喧闹声低了下去,只剩下零星的告别声和骡马喷鼻的声响。
就在这时,天变了。
铅灰色的云层不知何时压得更低,沉甸甸地仿佛要砸到地面。刺骨的寒风骤然变得狂暴起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扑向人们。紧接着,细小的、如同盐粒般的雪霰子,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打在屋顶、窗棂和人脸上,生疼。
“哎呀!下雪了!”
“这鬼天气,说变就变!”
“看这架势,怕是要下大啊!”
后厨里一阵小小的骚动。王管家皱着眉走进来,对何大清道:“何师傅,瞅这天儿,路怕是走不成了。雪封了路可麻烦。你和……你儿子,今晚就在柴房将就一宿吧?明儿一早雪停了再走。放心,东家说了,管一顿早饭。”
何大清看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雪霰子,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当然不想在这陌生的地方过夜,尤其带着“情况特殊”的儿子。但看看这越来越大的风雪,再看看那二十里坑洼不平的冻土路……他叹了口气,脸上挤出感激的笑容:“哎,哎,多谢东家,多谢王管家!给您添麻烦了!柴房就挺好,挺好!”
所谓的柴房,就在牲口棚旁边,是间低矮、四面透风的土坯房。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陈年干草、尘土、牲口粪便和霉味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堆满了杂乱的柴禾、农具和一些废弃的杂物。角落里勉强清理出一小片空地,铺着些干枯的麦草。
寒风夹着雪粒子,从墙壁的缝隙、门板的破洞里呼呼地灌进来。屋子里比外面似乎也暖和不了多少。
何大清搓着手,哈着白气,赶紧把带来的破铺盖卷打开——就一床硬邦邦、散发着汗味的旧棉被。他先在地上厚厚的麦草上铺了一层,又把被子铺开。“雨昂,快,钻进去!这鬼天儿,冻死个人!”
肖昂没说话,默默地走过去,依言钻进了那床冰冷的、带着浓重体味的旧棉被里。棉被又硬又薄,几乎挡不住多少寒气。他蜷缩起来,调动着体内那点微弱的暖流在四肢百骸艰难地流转,抵御着刺骨的冰冷。
何大清也哆哆嗦嗦地钻了进来,父子俩紧紧挤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取暖。何大清的身体因为一天的劳累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着,隔着薄薄的棉袄,肖昂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嶙峋的骨头和冰凉的皮肤。
柴房里没有灯,只有从破洞和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点惨淡的雪光。外面,风雪的呼啸声更大了,如同鬼哭狼嚎,席卷着整个村庄。偶尔能听到牲口棚里牛马不安的踢踏声和喷鼻声。
黑暗中,何大清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些,但依旧带着沉重的疲惫。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在呼啸的风雪里显得格外微弱:“雨昂……冷吗?”
“还好。”肖昂低声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风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今天……剥蒜……挺快。” 何大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又像是自言自语,“老李头……都夸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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