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春纤捧着铜盆进来时,窗纸刚泛起鱼肚白。
我正对着烛火核对书院新收的《算学入门》抄本,墨迹未干的纸页上突然投下一片阴影——廊下传来小丫头的惊呼声,接着是老宋妈颤巍巍的声音:“林姑娘,东宫李公公来了。”
我搁下笔,指节在桌沿轻叩两下。
春纤的手一抖,温水泼湿了半本抄本,我却盯着窗棂上晃动的灰影,喉间泛起一丝冷意。
前日宝玉说太子身边的李公公来问书院的事,原是在这儿等着呢。
“请李公公到外间。”我扯过帕子擦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春纤忙着收摊开的书卷,发顶的银簪晃得人眼花,我瞥见她袖中露出半截纸角——是昨儿我让探春去内阁查的东宫旧奏章,还没来得及收进暗格里。
外间传来李公公尖细的嗓音:“林姑娘好福气,我家殿下说了,金陵女子书院办得有声有色,特请姑娘以‘文教使臣’的身份去东宫议议事。”话音未落,一方描金檀木匣“啪”地落在案上,铜锁扣着明黄缎带,倒像极了御赐的物件。
我掀开匣盖,里面躺着张洒金笺,“东宫夜话”四个簪花小楷浸着松烟墨香。
春纤端茶的手在发抖,茶盏与托盘相撞,脆响惊得李公公眯起眼。
我垂眸掩住眼底翻涌,指尖掠过信笺边缘——太子这是要试我的底气呢。
前日探春说查到太子曾五次上书整顿礼部学风,都被老臣们以“祖制不可轻动”驳回,如今我这女子科举正撞在他的痛处,他岂会不试探?
“有劳公公回禀太子,辰时三刻,黛玉必到。”我将信笺原样收进匣中,抬眼时笑得温软,“只是我这脑子笨,昨儿让三姑娘去查了些旧本子,不知能不能带着?”李公公的三角眼在春纤怀里的书堆上转了两圈,忽然尖笑起来:“姑娘读书人的脾气,殿下最是爱见的。”
等他摇着拂尘出了院门,我立刻扯过春纤怀里的奏章。
探春的小楷在宣纸上洇开浅淡的墨痕:“康熙五十二年,太子曾奏请‘饬令礼部核查学政贪墨’;雍正三年,再奏‘严管书院私藏禁书’……”我捏着最后一页,指腹蹭过“屡遭驳回”四个朱批,嘴角终于扬起——太子要的是能替他撕开礼部那张老脸皮的人,我这女子科举,倒成了最好的引子。
辰时二刻,宝玉的青骢马停在潇湘馆外。
他掀帘时带进来一阵槐花香,月白直裰上还沾着星点墨迹,定是天没亮就去帮我誊抄书院章程了。
“我陪你到宫门口。”他伸手扶我上轿,指尖在我腕间顿了顿,“太子那人,表面随和,骨子里最厌人绕弯。你若觉得不对,使个眼色,我让詹光在外头备着马车。”
我望着他眉峰间未褪的青黑,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前儿你说要做能保护人的,今儿该我护着你了。”轿帘落下的刹那,他的笑意在晨光里晃了晃,像极了刚穿来那年,他摔在泥里却仰头说“我要学功夫”的模样。
东宫偏殿的檀香熏得人发闷。
太子倚着明黄软枕,玄色团龙补子在烛火下泛着暗金,见我进来,他指了指案前的绣墩:“林卿家的书院,连宫里的老太监都在说。昨儿张尚宫还跟我说,那些小宫女儿背《女戒》都没这么起劲儿。”
我将《金陵女子书院章程》和诗稿轻轻放在案上,诗稿最上面是春纤写的《劝学》:“朝诵《诗》,暮习《礼》,女儿亦能明大义。”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墨的苦香。
“殿下可知,这章程里的‘算术’‘农桑’两科,是跟着苏州织布局的账册改的?”我抬眼直视他的目光,“女子治学非今日始,汉有班昭,唐有上官,书院不过是把她们的本事亮在明处——朝廷要的是贤才,又何必分男女?”
太子的手指在诗稿上敲出轻响,忽然抬眼:“林卿家此举,是否意在动摇纲常?”
我早等着这句话。
前日翻到太子十年前的《劝学疏》,他在折子最末写“人才如清泉,堵则腐,疏则活”,此刻正该拿这个堵他的嘴。
“殿下当年劝陛下‘广开言路’时,可曾想过‘言路’二字,原也该包括女子?”我将诗稿翻到第二页,露出夹着的《东宫旧疏抄本》,“礼部那些老臣说女子科举坏纲常,可当年驳回殿下整顿学风的,不也是这些人?”
殿外传来打更声,太子的目光在抄本上停了片刻,忽然笑了:“林卿家好利的牙口。”他端起茶盏抿了口,汤色清冽,是今年新贡的碧螺春,“若你真愿为国育才,何不先从东宫女官入手?我可为你打通门路。”
我心头一跳——这正是我要的。
东宫女官接触的是内廷文书,若能把她们纳入试办班,既能得东宫背书,又能让女子科举的手伸到内廷。
“殿下若允,试办班首期便以东宫女官为主。”我欠身行礼,袖中早备好的《试办班规》被掌心焐得温热,“由殿下选派女官参与考核,合格者入书院进修,日后可协理内廷文事——如此,既不负殿下育才之心,也堵了那些说女子乱政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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