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三日后圣旨下来:杨慎谪戍云南永昌卫,永世不得回京。那年黄娥二十六岁,正是芳华年纪。杨家的亲戚来了,劝她:"升庵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你还年轻,不如......"话没说完,就被黄娥打断:"我嫁的是杨慎,不是杨家的官帽。他去哪,我便去哪。"
送别的路走了整整三个月。杨慎的囚车在前面颠簸,黄娥带着仆役驾车紧随。过黄河时,冰面裂开的声响像心碎,她裹紧丈夫的旧棉袍,在车帘后偷偷写《罗江怨》:"青山隐隐遮,行人去也,羊肠小道几回折。雁儿归也,书信无个。"字迹被泪水打湿,晕成一片模糊。
到湖北江陵时,官差拦住了她:"朝廷有令,女眷不得入滇。"渡口的风卷着芦花,扑在黄娥脸上,像无数根细针。她望着杨慎囚车消失在远山的方向,忽然扯开嗓子喊:"升庵!我在新都等你!"
杨慎回过头,隔着滔滔江水,两人的目光像被风吹断的线。他想喊什么,却被官差推搡着往前走,最终只化作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黄娥站在渡口,直到暮色四合,江面上的雾气遮住了远山,才缓缓转身登船。长江水拍打船舷,像无数只手在拉扯她的衣角,仿佛在说:不要走,不要走。
回到新都杨府,推开榴阁的门,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杨慎常坐的竹椅空着,案头的《周易》翻开在"天行健"那页,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结了层硬壳。黄娥伸手摸了摸,冰凉刺骨。窗外的石榴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她此刻的心,空落落的。
三、榴阁里的月光
新都的日子,是用思念丈量的。黄娥把杨慎的书稿整理成册,在扉页写下"滇云万里,寸心相照"。那些书稿堆了半间屋子,有《丹铅总录》,有《升庵诗话》,还有些没写完的散曲,她都一一誊抄,字迹娟秀,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
每年春天,她都去锦江边的码头望。看南来的船一艘艘靠岸,看走下来的人形形色色,却始终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有回听说杨慎在云南讲学,学生满堂,她便托去云南的商队带去一坛蜀酒,附信说:"蜀地的春茶绿了,你爱的荔枝红了,只是少了同饮的人。"
商队回来时,带了封信和一包云南的普洱茶。信里说,永昌卫的山茶开得比蜀地艳,说他在安宁温泉边种了棵芙蓉,像极了家里的那棵。"秀眉,"杨慎写道,"每到月圆,我便想,这月光也照着你。"黄娥把信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他的体温,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打湿了信纸。
三十年间,她的笔墨渐渐染上霜色。《寄外》诗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道尽凄凉;散曲《黄莺儿》里,"雨打芭蕉,风摇翠竹,一院愁痕"写尽孤苦。有年端午,邻居家的孩子来送粽子,看到黄娥在窗前发呆,便问:"黄奶奶,你在等谁呀?"她指着天边的云说:"等一朵从云南来的云。"
除夕夜里最是难熬。邻家传来欢声笑语,孩子们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黄娥却独自坐在灯下,给杨慎缝棉衣。针脚密得像锁住的思念,一行又一行,仿佛这样就能把岁月缝起来。忽然听到巷口有人喊"杨大人回来了",她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冲出去,却只见寒风卷着残雪——原是几个醉汉的戏言。
回到榴阁,灯花爆了一声,像极了杨慎从前咳嗽的声音。她捡起针线,继续缝棉衣,眼泪落在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升庵,"她对着空屋说,"今年的雪下得大,你那边冷不冷?"窗外的红梅落了一地,像她碎掉的心。
杨慎偶尔会托人带回些小东西:一片山茶花瓣,一颗象牙印章,甚至还有他亲手刻的木牌,上面写着"相思"二字。黄娥把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樟木箱里,时常拿出来摩挲。有回看到那片干枯的山茶花瓣,忽然想起他们在榴阁里赏石榴花的日子,眼泪又掉了下来。
族人劝她改嫁的话,她听了三十年。有回远房表哥来说:"秀眉,升庵怕是回不来了,你......"她打断他:"表哥,你看这榴阁的石榴树,每年都结果,我等他,就像等石榴结果一样,总会等到的。"表哥叹了口气,再也没提过。
四、泸州道上的棺木
嘉靖三十八年,黄娥六十二岁。一个深秋的午后,有人叩响杨府的门,是个从云南来的驿卒,带来一封书信和一个噩耗——杨慎客死永昌卫,享年七十二岁。
黄娥接过那封字迹潦草的信,是杨慎的学生写的,说先生临终前还在念"秀眉"的名字,手里紧紧攥着她早年寄去的那首《寄外》。她没有哭,只是走到榴阁,抚摸着杨慎用过的砚台,砚底的刻字"执子之手"已被岁月磨得模糊。三十年前的红烛仿佛还在眼前,他笑着说"我知秀眉不仅会描花绣朵"。
"我去接他回家。"黄娥对仆役说。从新都到泸州,山路崎岖,她已经六十二岁,腿脚早已不如从前。仆役劝她:"老夫人,让小的们去就行了。"她摇摇头:"升庵走了三千里路去云南,我该走三千里路接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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