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局里的江湖
正午的太阳晒得茶馆发烫,竹帘垂下来,筛出斑驳的光影,在地上拼出奇怪的图案,像幅流动的水墨画。靠墙的方桌旁,牌局正打得热闹,桌子是酸枝木的,桌面被牌磨出深深的纹路,像条蜿蜒的小河,四条桌腿都垫着布片,是为了防止“吱呀”响吵着别人。穿黑马褂的赵老板摸牌时,无名指上的玉扳指“嗒”地敲在桌面,那声音清脆,牌友们都知道,这是他要和牌的信号。赵老板以前开布庄,如今布庄交给儿子打理,每天雷打不动来茶馆打牌,说“牌桌如人生,输赢都得认”。他的牌打得稳,出牌前总要捻着胡须想半分钟,牌背面的花纹都被摸得发亮。
对面的刘婆婆戴着老花镜,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把眼睛放大了一倍。她把“幺鸡”捏在手里转来转去,指甲盖上还留着年轻时染的凤仙花红,如今淡得像晚霞。忽然眼睛一亮,“杠上开花!”,声音响亮得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麻雀扑棱棱地掠过屋顶,把几片瓦上的青苔都震掉了。刘婆婆年轻时是镇上的绣花能手,如今手抖得绣不了花,却能把牌摸得清清楚楚,她说“牌上的纹路,比绣绷上的花样还好认”。她赢了钱从不揣兜里,总用帕子包着,帕子是的确良的,印着“上海”字样,是她女儿从城里寄来的,她说“包钱辟邪”。
输了钱的年轻人懊恼地抓抓头发,他是镇上快递点的新员工,刚来三个月,总爱凑上牌局学“规矩”。他出牌急,常常没看清就扔出去,惹得刘婆婆总念叨“慢点打,牌会疼的”。他的手机放在桌角,屏幕亮着,是刚收到的短信,却顾不上看,眼睛死死盯着牌堆,额头上渗着汗,把刘海都浸湿了。赢了钱的老人笑眯眯地把铜钱装进蓝布帕子,帕子上绣的牡丹被磨得发亮,线脚都快看不清了,却依旧能看出针脚的细密。老人说这帕子是他媳妇的嫁妆,“她走得早,留着帕子,像她还在身边看我打牌”。
牌桌旁总围着看客,三层外三层,像朵盛开的菊花。最前面是抱孙子的张奶奶,孙子刚会坐,穿着开裆裤,小手在牌桌上乱抓,抓到张“红中”就往嘴里塞,张奶奶赶紧抢过来,在他屁股上轻拍一下,“这是财神爷,不能吃”,逗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有背着书包的学生,放了学不回家,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蹲在地上,眼睛瞪得溜圆,盯着赵老板的出牌路数,悄悄记在课本的空白处,说要学“牌桌上的兵法”,书包上的卡通贴纸被磨得只剩个轮廓,却依旧贴得牢牢的。
跑堂的幺妹儿端茶过来,总会笑着插句嘴:“刘婆婆今天手气好,晚上该请大家吃凉糕哟”。刘婆婆便佯装生气,用牌敲敲桌面,“你个小丫头片子,就知道吃”,眼睛里却满是笑意。她赢了钱,总会让幺妹儿去隔壁买两斤凉糕,红糖浇得足足的,给牌友和看客分着吃,凉糕滑溜溜的,甜丝丝的,混着茶香咽下去,暑气就消了大半。牌桌上的人便跟着起哄,说“刘婆婆明天该带块红布,给牌桌披红”,笑声把竹帘都震得晃了晃,惊得竹帘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落在看客的头发上,像撒了把碎银。
墙角的老座钟慢悠悠地走,钟摆的“滴答”声里,藏着多少输赢都不在乎的悠闲。座钟是德国造的,是老张师傅的爷爷年轻时在重庆洋行买的,钟面上的罗马数字掉了两个,却依旧走得准,误差不超过五分钟。每到整点,钟就“当”地响一声,声音闷闷的,像位老人在咳嗽。响的时候,牌桌上的人会不约而同地停手,看一眼钟,说“该添水了”“该抽烟了”,仿佛这钟声是生活的暂停键,提醒大家别急着往前赶。有次钟停了,全镇的老人都来看热闹,说“这钟陪了李家四代人,可不能坏”,最后是周先生找出问题——钟摆的线断了,他用自己缝药包的棉线接好,钟又“滴答”走起来,大家才松了口气,像挽救了件稀世珍宝。
牌局间隙,总有人讲些镇上的新鲜事。赵老板说儿子在布庄进了新花布,“上面印着小汽车,年轻人都爱买”;李大叔说后山的笋子冒尖了,“明天带把锄头来,打完牌去挖”;张奶奶则念叨着孙女的婚事,“隔壁村的后生不错,会修拖拉机”。这些家长里短像茶叶一样,在牌局的热水里慢慢舒展,泡出生活的滋味。有次讲起三十年前的洪水,赵老板放下牌,指着墙上的水渍说“那年水就涨到这儿,茶馆里能划船”,大家便跟着回忆,说谁谁谁救了谁家的孩子,谁谁谁把粮食分给了邻居,说着说着,牌也忘了打,眼眶都红了,最后陈大爷叹口气,“还是现在日子好,茶能喝到凉”。
傍晚牌局散场时,输钱的人会说“明天再战,非赢回来不可”,赢钱的人会买包烟分给大家,说“运气好,不算数”。没人会为输赢红脸,就像老张师傅说的“牌桌是戏台,输赢是过场,大家聚在一起才是真”。收拾牌时,总能在桌缝里找到几枚硬币,是被牌压着的,幺妹儿会把它们捡起来,放进一个玻璃罐里,说是“攒着给茶馆换块新竹帘”,如今罐子里的硬币已经快满了,竹帘却依旧用着旧的,她说“旧的有味道,挡太阳也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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