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细铜丝把金水舀进模具时,手要稳得像山。我屏住呼吸,手腕轻轻倾斜,金水就顺着铜丝“嘶”地流进模具,泛起一层薄薄的金皮。这时候不能说话,不能咳嗽,连呼吸都要轻——师傅说金水里住着“金精灵”,动静大了会吓跑它们,做出来的金器就不亮了。我年轻时不信,有次熔金时跟香客说了句话,结果做出来的金佛脸上有个小麻点,只好用錾子刻成颗痣,才算圆了过去。
寺庙里的老金佛是光绪年间的物件,高两米,据说三十个工匠做了三年才成。佛的脸圆圆的,像十五的月亮,眼睛微阖着,像在看经堂里的每一个人;身上的衣纹褶皱自然,像刚被风吹过;右手结“施无畏印”,掌心向前,据说能驱散恐惧。我每次擦佛身时,都会摸一摸佛的掌心——那里有个米粒大的凹痕,师傅的师傅说,那是当年一位老工匠掉的眼泪,金还没凉透,就冻在了上面。“金器要带点人气,”师傅教我时,总用干净的白布擦我的手,“手干净,心干净,做出来的佛才会笑。”
前几日,成都来的学者围着我看修经筒,他戴的眼镜片很厚,把经筒上的“六字真言”放大了好几倍。“次仁师傅,现在有激光雕刻,又快又准,何必还手工敲?”他指着我手里的錾子问。我没说话,只是用錾子在金片上轻轻一点,刻出个“嗡”字的起笔,笔画的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像刚破土的芽。“你看,”我把金片递给他,“机器刻的字,笔画是平的,像冻住的水;手工敲的,每一笔都有起伏,像流动的河。念经要用心,刻字也要用心,佛才听得见。”学者拿起金片对着光看,突然说:“这笔画里,有慈悲。”
傍晚给新做的金供碗鎏金,指尖沾着金水,凉丝丝的。供碗的碗沿要刻“卍”字纹,每道纹路都要首尾相接,不能断。我刻得很慢,一下一下,像在数念珠。想起十八岁那年,阿妈送我的第一把刻刀,木柄上缠着她亲手织的红绳,绳结是“吉祥结”。“金是佛的衣,心是人的佛,”阿妈把刻刀塞进我手里,“做金器,先做人心。”
月光爬上金顶的时候,我刚好把小金佛的耳垂补好。用麂皮擦去金粉,佛的侧脸又变得完整,眉眼弯弯的,像在笑。四十三年了,我刻过无数佛像、经筒、供碗,金粉落满了我的指甲缝,刻刀磨短了一把又一把,突然明白:金器不会老,它只是把时光,变成了看得见的虔诚。就像这跑马山的雪,年年落,年年化,却永远洁白;就像经堂里的酥油灯,点了又灭,灭了又点,光却一直都在。
羌族:尔玛老人的玉器回忆录
我叫尔玛,今年七十二岁,是羌族最后的玉匠之一。我家神龛的正中央,摆着块青绿色的玉璧,巴掌大,中间有个圆圆的孔,边缘刻着九曲水纹,像岷江的支流,弯弯曲曲地流。这玉璧传了七代,从我记事起,它就摆在那里,被香火熏得温润,被岁月磨得光滑,像一位沉默的老者,守着我们家的晨昏。
年轻时,我跟着父亲学磨玉。选玉要去岷山深处的溪流,最好是月圆之夜。父亲说玉是“山的骨头”,有灵性,会“喝水”——月光下,表面能凝出露珠的才是“活玉”,干巴巴的是“死玉”,刻不出好纹路。我们背着竹篓在溪水里踩石头,冰凉的溪水没过膝盖,父亲的草鞋磨出了洞,脚趾头露在外面,却总能在一堆乱石里准确地找出藏着玉的那块。“你听,”他捡起块绿石头,用小石子敲敲,“活玉的声音清越,像碉楼里的风铃声;死玉发闷,像堵墙。”
有次我在乱石堆里捡到块巴掌大的玉石,上面的纹路很奇特,像两只羊角缠在一起。父亲接过石头,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溪水里,浑浊的眼泪滴在玉石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是块新石器时代的玉璋,边角虽然磕坏了,但上面的羊角纹,和我家传的玉璧一模一样。“这是一家人,”父亲把玉璋用红布包起来,紧紧抱在怀里,“玉认亲,比人还准。多少年前是一家,多少年后还能认出来。”
磨玉的石板是祖上传下来的青岩,长三尺,宽两尺,边缘被磨得像镜子。粗磨时要用河里的砂石,像给玉“剪头发”,要顺着玉的纹路磨,不能横冲直撞;细磨时换麂皮,得磨到玉能照出人影才算成。父亲常说:“玉要磨,人也要磨,越磨越亮。”我二十岁那年,把一块准备做玉琮的料子磨裂了,裂纹像条小蛇,在玉上爬。我抱着玉哭了一下午,父亲却用红铜丝把玉缠起来,在裂口处刻了朵羊角花:“你看,玉碎了,还能开出花来,人也一样,跌了跤,爬起来更精神。”
羌族的玉是会“说话”的。我儿子出生那天,神龛上的玉璧突然变得温润,像捂热的鸡蛋;老伴走的那年冬天,玉璧上长出块淡淡的黄斑,像滴没擦干的眼泪。每年春耕前,我会把玉璧摆在碉楼前的祭台上,用松枝蘸岷江的水洒在上面,柏枝的烟雾里,玉纹的影子在墙上晃,像祖先在点头。有次城里的教授带着放大镜来,对着玉璧看了半天,说上面的水纹和三星堆出土的玉器是一个路子。“你们的祖先,早就懂得跟自然对话。”教授的话我听不太懂,但我知道,玉里住着祖先,他们看得见我们现在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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