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见“讨债鬼”这说法,是在城西老茶馆的八仙桌上。说话的是个瞎了只眼的老头,姓陈,人称陈老五。那天下午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在屋顶上,茶馆里光线昏暗,只有墙角的老座钟滴答作响,衬得空气越发憋闷。陈老五摸出旱烟袋,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吐出的烟圈在昏暗里散成丝丝缕缕,像极了他要讲的故事里那些甩不掉的阴魂。
“你们信不信,这人啊,欠了债,是会遭报应的。”陈老五用瞎了的那只眼窝对着我们,剩下的独眼珠在烟雾里亮晶晶的,“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有时候啊,那债鬼就投胎到你家来,做你的亲骨肉,一点点把你欠的都讨回去。”
他说的是邻镇王老师家的事。
王老实本不叫王老实,大名王富贵,年轻时跑船运,走南闯北,见了些世面,也攒了些钱。可惜这人有个毛病,好赌。那年月赌坊里什么人都有,他有回赌红了眼,跟一个跑单帮的外乡人借了一大笔银子,说是周转,回头就拿船货抵。结果船遇了风浪,货没了,人也差点喂了鱼。那外乡人找上门时,王富贵躺在炕上养伤,眼珠一转,赖了账,说根本没这回事,还叫了地痞把人打了出去。
“那外乡人走的时候,脸色煞白,指着王富贵骂,说他赖了阴债,必有报应,来世定要做他的儿子,把这债连本带利讨回来。”陈老五吧嗒着烟,声音压低了些,“王富贵当时呸了一口,说他放屁,自己这辈子还不知道有没有儿子呢。”
谁也没把这话当回事。王富贵伤好后,换了个地方,改名王老实,娶了个媳妇,第二年还真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王盼财。
盼财这孩子,打小就长得招人喜欢,白胖白胖的,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见了人就笑,嘴也甜,叔叔阿姨叫得人心头发暖。王老实看着儿子,觉得过去的晦气都散了,一门心思做小生意,日子慢慢好了起来,在镇上盖了新房,买了骡车,眼看着就要奔小康了。
“怪就怪在这盼财长到七八岁上,”陈老五磕了磕烟袋锅,火星溅在青砖地上,“以前多乖巧的孩子,突然就变了。”
怎么变了呢?先是挑食,非精米白面不吃,穿衣服也挑三拣四,小小年纪就吵着要穿绸缎褂子。王老实两口子觉得孩子长身体,又就这么一个儿子,疼着点也正常,便由着他。可没过多久,盼财就开始偷偷拿钱。
“一开始是几个铜板,买糖吃。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十文、百文,甚至整吊的钱,都能从他爹的钱匣子子里不翼而飞。”陈老五的独眼珠在昏暗里闪烁,“王老实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盼财就哭,哭得那叫一个伤心,说自己没拿,是家里进了贼。可门窗好好的,贼怎么就专偷他的钱?”
更邪乎的是,自从盼财开始偷钱,王老实的生意就开始走下坡路。先是骡车莫名惊了,摔断了腿,赔了不少钱;接着是进的货莫名其妙发了霉,烂在仓库里;再后来,连他常去的那家米铺,都莫名其妙地跟他断了生意,说他克财。
“王老实两口子愁啊,头发都白了。可这盼财呢,看着家里越来越穷,要钱的劲头却越来越足。”陈老五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他开始说梦话,半夜里坐起来,对着空气说:‘该还了,该还了……’他爹妈问他跟谁说话,他又说不记得。”
茶馆里有人插嘴:“老五,你这是编故事吧?哪有孩子这样的?”
陈老五冷笑一声,没理他,接着说:“真正的祸事,是盼财十二岁那年。”
那年夏天,天特别热,镇上流行起一种洋玩艺儿,叫“留声机”。盼财不知道从哪见了,回家就闹,非得让王老实给他买一台。那留声机多贵啊,王老实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哪里有钱买那个?
“盼财就闹,撒泼打滚,不吃不喝。王老实气得要打他,他就抱着他爹的腿哭,说:‘爹,你就给我买吧,那是我前世的念想啊……’”陈老五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喝了口凉茶,“王老实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这话哪像个十二岁孩子说的?”
闹了三天三夜,盼财突然不闹了,只是每天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村口的方向,谁跟他说话都不理。可没过几天,王老实去县城进货,路过一家当铺,看见橱窗里摆着一台留声机,样式很新,价格却低得离谱。王老实鬼使神差地就把身上带的钱全掏了出来,买下了那台留声机。
“他抱着留声机回家,盼财看见,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是一种……怎么说呢,像是饿了很久的狼看见肉的眼神。”陈老五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盼财把留声机抱回自己屋里,整天整夜地放唱片。放的什么呢?不是热闹的戏文,也不是欢快的小调,而是一种……呜呜咽咽的,像是人在哭,又像是鬼在嚎的声音。”
王老实两口子觉得瘆得慌,想把留声机收起来,可盼财跟疯了一样,又抓又咬,死活不让碰。从那以后,盼财就变了个人,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听着那鬼哭狼嚎的唱片,有时候还跟着哼,声音尖细,完全不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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