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贴身亲兵阿福捧着皮裘追上来,呼出的白气撞在刘备后颈,"夜里寒,披件......"
"不必。"刘备抬手拦住,指尖触到阿福掌心的温度,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平原国开仓放粮,有个小乞儿攥着他的衣角哭,说"刘使君的手比热汤还暖"。
他停在演武场边的旗杆下,仰起脸,雪花落进眼角的细纹里,化出一丝凉意。
旗杆上"汉"字玄旗被风卷得猎猎作响,他伸手摸了摸旗面,粗麻布料磨得掌心发疼——这料子和当年关羽在土山约三事时,给士卒们缝补的战袍是一样的。
"阿福。"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雪水,"你说,当年在涿县卖草鞋,我总想着多编两双,让隔壁王伯家的小儿子能有鞋穿。
如今这天下......"他顿了顿,喉结滚动,"若我登了那位置,真能让更多人有鞋穿么?"
阿福没答话。
他跟着刘备从涿县走到现在,见过主公在博望坡烧了自家粮囤引曹军入伏,见过主公在长坂坡断后时,把最后半块炊饼塞给抱婴孩的妇人。
此刻望着主公鬓角的霜色,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张济归降时说的话:"找个能护着当年誓言的主。"
刘备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跳了跳,化作水痕。
远处传来巡夜士卒的梆子声,"咚——咚——",像敲在他心口。
他转身时,大氅下摆扫过积雪,露出腰间那柄老剑——是关羽在他四十岁生辰时打的,剑鞘上"仁德"二字已被摸得发亮。
"回书斋。"他轻声说,靴底碾碎积雪的声音里,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陈子元在书斋里熬了第三盏灯时,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案头堆着八州郡守的密报:北海郡太学生已开始传唱《赤帝歌》,琅琊的说书人改了话本,把"刘使君三让徐州"的段子加了"天命所归"的批注,最妙的是南阳——他翻到最后一页,嘴角终于翘了翘,南阳的老卒们自发在城门口搭了"万民伞",伞面绣满稻穗,寓意"使君在,五谷丰"。
"军师。"暗卫首领阿九掀帘进来,靴底沾着融雪,在青砖上洇出两滩水迹,"青州八郡的布告明早就能贴完,说书人、茶博士的赏钱已按您交代的,多给三成。"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皮纸包,"这是各郡士绅的'劝进表',北海郑玄先生的手书在最上面。"
陈子元接过纸包,指腹蹭过郑玄那笔古拙的"汉祚当兴",眼底闪过锐光:"曹操在河内放粮?
让各郡粮官盯着,我们的粥棚要比曹营的早开半个时辰,米要筛得更净。"他翻开手边的《舆地志》,指尖点在"新野"二字上,"还有,让孙乾去联络荆襄士族,就说......"
"报——"
急促的叩门声惊得烛火一晃,阿九手按刀柄就要冲出去,却见门外来了个生面孔的暗卫,浑身裹着雪,左袖染着暗红——不是血,是被雪水浸开的朱砂。
"临淄城外来了个益州商队,"暗卫单膝跪地,从怀里摸出个铜匣,匣上的火漆印着朵破碎的蜀葵,"他们说有密信要呈给陈军师,说是......"他喉结滚动,"说是'奉汉中王遗命'。"
陈子元的手指在案上顿住。
汉中王?
刘璋上月才称帝,哪来的汉中王?
他接过铜匣时,指尖触到匣身的凉意,像摸着块浸过冰水的玉。
火漆边缘有半道划痕,像是被刀尖挑开又重新封上的——有人截过这封信。
"退下。"他声音发沉,阿九带着两个暗卫迅速退到门外,靴跟磕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惊飞了檐角的寒鸦。
铜匣打开时,有细雪从门缝钻进来,落在信纸上。
陈子元展开信笺,入目是一行熟悉的狂草——是法正的笔迹。
当年在成都,法正替刘璋写檄文时,总爱把"贼"字的竖笔拉得老长,像根挑破阴云的剑。
"子元兄亲启:璋窃帝号,实乃曹贼胁迫。
某夜探丞相府,见密诏一道,言'借蜀地乱刘'。
今某被囚成都大牢,明日问斩。
若见此信,速遣人取我项上人头——头在,可证璋非汉裔;头失,天下再无拆穿曹贼的凭据......"
信末的墨迹晕开一片,像是滴了水,又像是泪。
陈子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去年在葭萌关,法正裹着破棉袍来投,说"刘使君才是能定天下的明主";想起法正替他分析蜀地山川时,眼里亮得像火把。
此刻信纸上的字迹还带着墨香,可墨迹里浸着的,分明是血的味道。
"阿九!"他推开窗,寒风卷着雪粒扑进来,"带三十个暗卫,走陈仓古道,务必在明日午时前到成都大牢!"他抓起案上的《军屯策》,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记着蜀地所有暗桩的联络暗号,"让三队在锦官城外策应,五队扮作商队混进城——"
"军师!"阿九声音发紧,"陈仓古道雪深三尺,马队至少要走七日......"
"走褒斜道!"陈子元将信笺塞进怀里,指尖几乎要戳破纸背,"就算爬,也要把法孝直的人头带回来!"他转身时,案上的烛火被风扑灭,黑暗里,他望着窗外演武场的方向——那里的受禅坛已搭起三丈高的木架,在雪夜里像座沉默的山。
更远处,临淄城的灯火次第亮起。
有百姓举着灯笼从街头走过,隐约能听见孩童的声音:"阿娘,听说刘使君要当皇帝啦?"
"傻娃,"妇人的声音裹着暖意,"使君当的不是皇帝,是能给咱们遮风挡雨的大伞。"
陈子元望着那点灯火,突然想起刘备说过的话:"要让百姓的鞋,底儿更厚些。"此刻他终于明白,这天下的棋盘上,每一步都要下得狠、下得准——因为只有站到最高处,才能为更多人撑起那把伞。
雪还在下,却比先前小了些。
演武场的木架上,不知谁挂了盏红灯笼,暖光映着"汉"字玄旗,在雪地里晕出一片温柔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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