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冷得像是淬了冰的针,无休无止地从墨汁般化不开的夜空中扎下来,砸在泥泞里,溅起一朵朵浑浊的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腐味儿,混杂着劣质炭火燃烧的焦糊、湿透的霉烂稻草和远处阴沟里飘来的死水气息,沉沉地压在鼻端,令人窒息。
这是青阳城最深处、最不见光的地方,城南的“烂泥巷”。歪斜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的破败棚屋挤挨在一起,像一群在风雨里瑟缩的、互相推搡着取暖的乞丐。昏黄如豆的油灯光晕,吝啬地从几扇糊着破油纸的窗口透出,非但没能驱散黑暗,反而将湿漉漉的墙壁和泥泞的小路映照得更加鬼影幢幢。
“呼…呼…”
压抑的喘息声在一条窄得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死胡同尽头响起。凌寒背靠着冰冷湿滑、长满滑腻青苔的砖墙,身体紧紧贴着粗糙的砖面,每一次吸气,胸口都像被钝刀缓慢地切割。冰冷的雨水顺着他额前湿透的黑发淌下,流进眼角,又咸又涩,模糊了视线。他死死咬着下唇,齿间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
左手紧紧捂在右侧肋下。隔着那件早已被泥水和血渍浸透、硬邦邦贴在身上的粗布短褂,一股滚烫的粘稠正不受控制地渗出,沿着指缝蜿蜒而下,混入冰冷的雨水,在脚下积起一小滩刺目的暗红。
“妈的…下手真狠…”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就在半个时辰前,为了抢回被“黑蛇帮”那几个泼皮强行夺走的、他拼死拼活扛了三天大包才换来的半袋糙米,他不得不动手。对方人多,手里还拎着短棍。混乱中,一根带着铁钉的棍头狠狠撞在了他的肋骨上。米袋子最终还是被扯破了,白花花的糙米撒了一地,瞬间被泥浆吞没,就像他此刻仅存的那点希望。
他缓缓挪开捂在肋下的手。借着对面棚屋窗口透出的一线微弱昏光,他看到自己的右手——那只紧握着一柄刀的右手——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也不是因为剧痛,而是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虚弱,一种面对这无边无际的、冰冷沉重的黑暗时,身体本能的、无力的痉挛。
刀,就握在这只颤抖的右手中。
它静静躺在掌心,黯淡无光,形制古朴,刀身狭直,带着一丝古老战场特有的冷硬线条。然而此刻,它更像一块刚从废铁堆里扒拉出来的破铁片。刀身布满了斑驳的锈迹和深浅不一的划痕,刃口更是钝得厉害,别说砍人,恐怕连切块豆腐都费劲。刀柄是某种不知名的硬木,原本的缠绳早已磨损殆尽,露出底下同样布满岁月蚀痕的木头,握在手里,只感到一片粗糙的冰冷。
这柄刀,有个名字,是爷爷临终前,用尽最后力气塞到他手里的——孤鸿。
“寒儿…拿着…祖上传下的…别…别让它蒙尘…”老人枯槁的手抓得他生疼,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祖传?凌寒看着手中的“孤鸿”,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传下来的只有这块锈铁疙瘩和无尽的穷困潦倒。蒙尘?它生来就在尘土里打滚!
他靠着墙,缓缓滑坐下去,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薄薄的裤腿,刺骨的寒意直往上钻。他将“孤鸿”横放在屈起的膝盖上,伸出左手,用还算干净的袖口内侧,一遍遍擦拭着布满锈迹的刀身。动作机械而麻木,仿佛这是支撑他在这冰冷雨夜里唯一能做的事。
袖口很快变得污黑一片,刀身上的锈迹却顽固如初,只在雨水冲刷下显得更加湿漉漉、沉甸甸。每一次擦拭,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金属表面,都像在触摸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那股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似乎要冻僵他仅存的热血。
“呵…”他发出一声自嘲的嗤笑,在这死寂的雨巷里显得格外清晰,“蒙尘?就凭你?还是凭我?”
笑声戛然而止。巷口方向,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喝骂,伴随着棍棒拖过泥地的湿滑声响,由远及近。
“搜!那小子挨了老子一记狠的,跑不远!肯定就躲在这片烂泥里!”
“妈的,敢跟黑蛇帮叫板?活腻歪了!”
“找到他,打断另一条腿!”
是黑蛇帮的人!他们追来了!凌寒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冰冷的雨水仿佛在这一刻凝结成了冰针,狠狠扎进他的四肢百骸。肋下的伤口在剧烈的紧张下,再次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猛地攥紧了膝盖上的孤鸿刀。锈蚀冰冷的刀柄硌得掌心生疼,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镇定。逃?这死胡同尽头,三面都是高墙,唯一的出路就是巷口,正被那群豺狼堵得严严实实。
无路可逃!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冰冷的雨水呛进喉咙,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视线被雨水和冷汗模糊,只能看到巷口晃动的人影和棍棒的轮廓,越来越近,带着腾腾的杀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