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账本……这被特意留下的信息……
周砚白在传递什么?
是让她打发这被困船舱、等死前的无聊时光?
还是……某种隐晦的、冰冷无情的……“验货”?
验货……
验她沈惊澜……沈家大小姐……这具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空壳里……还剩下多少……值得榨取利用的……价值吗?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蛰伏在冰层下的岩浆,在胸腔深处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又被巨大的疲惫和伤处的剧痛强行摁灭。
罢了……
她缓缓地、极其吃力地向前倾身。每动一下,冰冷的毯布摩擦着伤处和冻僵的肌肤都带来一阵刺骨的锐痛。那只尚算完好的右手,艰难地从冰冷的湿毯下抽离出来。指尖早已冻得发僵发木,微微颤抖着,如同僵硬的枯枝。
冰冷的、带着水渍和霉味的账册封面。
掀开。
厚重、粗糙的纸张触感。
翻动。
“哗啦……”
纸张抖落几星细小的、干结的泥沙碎粒。油墨混合着江水特有的腥咸气息扑面而来。字迹是浓稠的墨黑色,间或有朱砂批点的红圈画痕,密密麻麻,蝇头小楷。
她努力凝聚着昏沉而涣散的视线。
“临清关九月十一……漕船入闸……官粮三千七百担……折漂耗……一十二担八斗……例折银一两七钱……”
视线艰难游移……
“十月……金陵丝商吴氏……定金苏丝五百斤……交期腊月……今定例水涨漂耗十五斤……漂耗银纹(模糊水迹)……”
目光扫过一行行生硬的数字。
粮食……瓷器……茶……丝……盐……
这些平日里被她视为俗物、被相府高墙隔绝在外的“铜臭”字眼,在此刻冰冷绝望的囚笼里,竟显得如此清晰而……沉重。
目光在某一页略作停顿。
页角处一排似乎被火燎过边缘的小字批注:
“徽州祁门陈记炭窑……走长江水道……新炭初雪后价稳……然自南岭水路入……沿途各闸抽水……运千斤炭……至汉口需耗……”
炭……
柴米油盐……
生丝……
她涣散的瞳孔,在那些枯燥的墨字上游移不定,如同寒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思绪被无尽的冰冷和伤痛搅得如同一锅混沌的浆糊。那些官仓、折耗、漂银……这些往日里管家嬷嬷也未必说得清的名词,此刻却像冰冷的刻刀,一下下凿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
头……越来越沉……
眼皮如同灌了铅……
“……十月……金陵丝商吴氏……定金苏丝五百斤……交期腊月……今定例水涨漂耗十五斤……漂耗银纹……”
丝……漂耗银……
苏丝……五百斤……漂耗十五斤……损耗三十分之一……价值……
眼皮彻底合拢之前……一片混乱的数字与模糊的名词在她冻结般的意识里疯狂搅拌……
船舱内死寂一片。只有船体不堪重负的呻吟和远处张彪睡梦中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
船身猛然一个较大的横摇!
“哗啦……嘭!”
角落里一摞捆扎不稳的铁器还是什么重物被晃倒下来!重重砸在积水的地板上!
沈惊澜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狠狠惊得一抽!身体猛地向舱壁缩紧!那只包着厚厚白布、麻木了许久的左手下意识抬起来挡在身前!
砰!
左手腕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舱壁上!
麻木许久的掌心伤口瞬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呃!”一声压抑模糊的痛哼从她紧咬的齿关间挤出!身体如同虾米般弓起!
剧痛如同冰水泼头!强行拽回了一线即将彻底沉沦的意识!
视野重新聚焦。冷汗沿着额角滑落,刺得伤口一阵发痒。涣散的目光重新落在身前那本摊开的、冰冷濡湿的账簿上。
墨色的字迹在昏暗光线中如蚁行。
方才被打断的思绪碎片却在此刻剧痛的刺激下……如同被投入火焰的油蜡般熔化……重新凝固成一种极其怪异的清晰!
丝……五百斤……十五斤耗……耗银……价值……
目光死死钉在一行蝇头小楷:
“九江府……生铁料……私价……每斤折银……七钱二厘……”
生铁……
视线微微向左上挪移……
另一个角落……
“湖州官营……百炼熟铁刀……兵部采买……每百斤熟铁造刀……耗粗铁……”
一个极其荒谬、如同冰锥般锐利的念头,在混沌的冻海下猛地凿开一片裂隙!
铁料私价……七钱二厘……
官造……耗……
算!
算!
一股冰冷的、如同在无尽绝望中摸到了唯一一块粗糙浮木的本能!猛地压倒了身体的剧痛与麻木!
那只刚刚被撞痛、此刻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猛地探出!
不再是无意识地在账页上划动!
而是极其僵硬、却异常决绝地!
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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