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天拈起一块,指尖传来酥脆的触感。他轻轻咬下,酥皮碎裂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就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庭院中央莲花池平静的水面——水中的倒影,除了自己、轮椅上的父亲和跪侍的龙谨言,竟赫然还有第四个模糊的身影!他猛地转头,目光投向母亲生前常坐的廊下。
一张湘妃竹制的摇椅,正对着空寂的庭院,在穿堂风的吹拂下,微微地、有节奏地前后摇晃着,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椅子的扶手上,随意搭着一件尚未完成的缂丝龙袍。
璀璨的金线在暮色中流淌,一根细长的金针斜斜刺在龙睛的位置,针尾随着竹椅的晃动轻轻震颤,在名贵的布料上留下鬼斧神工般、却永远无法完成的残纹,如同一个戛然而止的帝王梦。
父亲顺着龙天的目光望去,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笑意,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娘啊……总念叨着,说这袍子……要留着,等你大婚时穿……”
最后一缕天光,彻底沉入西山。暮色如同巨大的、湿冷的帷幕,淹没了九曲回廊的雕栏玉砌。就在光影交替的刹那,庭院四周那十八扇巨大的檀木屏风,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竟“哗啦啦”一声,整齐划一地翻转过来!
正面,是清代宫廷画师徐扬笔下繁华鼎盛的《乾隆南巡图》,万民匍匐,盛世欢歌;背面,却是触目惊心的、用淋漓朱砂誊写的《南京条约》抄本,字字泣血,屈辱刺目!正反两面,天堂地狱,在瞬间完成了无声而残酷的转换。
几乎同时,龙谨言站起身来,走到角落那座布满铜绿的青铜编钟前。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以一种奇特的韵律,开始敲击那些沉默的古钟。叮咚……叮咚……清越而带着金属寒意的钟声流淌出来,奏响的旋律,竟是母亲生前最爱的《霓裳羽衣曲》!
然而,他手中握着的鎏金音锤,其末端早已在甲午年的炮火与仓皇中摔成了两截,此刻断口处闪烁着冷硬的光,敲出的每一个音符,都带着破碎的回响,在空旷的庭院里弥漫开无尽的悲凉与悼亡。
父亲忽然掀开了膝上覆盖的明黄锦衾。
龙天的呼吸瞬间一窒,目光如电般射向父亲膝头——那里赫然摆放着一个黄花梨木的精致首饰盒!盒盖上镶嵌的螺钿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光。一股寒意猛地窜上龙天的脊背,他认出了这个盒子!它曾无数次出现在母亲的首饰台上……
就在龙天瞳孔骤然收缩的刹那,老王爷却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自嘲。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拨开了首饰盒的搭扣,“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开启。
里面没有预想中的珠翠琳琅。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是七十二枚色泽温润、大小一致的和田白玉扳指!每一枚扳指光滑的弧面上,都用极细的刀工,阴刻着龙家列祖列宗的庙号与谥号。冰冷的玉石在暮色中散发着森然的寒光,如同七十二位先祖沉默的注视。
“别慌,”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他随手拈起一枚扳指,对着廊下刚刚点燃的灯笼微光,“这是……给你娘备着的首饰盒。”他转动着扳指,灯光透过温润的玉质,仿佛能看见内里流动的絮状纹理。他凑近鼻端,深深一嗅,浑浊的眼中竟泛起一丝迷离,“你闻……这玉纹里,渗着崇祯爷煤山自缢那夜……梅树上的冷香……”
当最后一抹微光被深沉的夜色彻底吞噬时,龙天敏锐地发现,庭院里所有门窗的锁孔,竟都无一例外地插着半截断裂的金簪!簪头或为凤鸟,或为牡丹,断口处闪烁着不祥的微光,如同被强行封堵的咽喉。
就在这时,西厢房母亲梳妆台上那面银背靶镜,镜面竟毫无征兆地自行转动起来!幽冷的镜光扫过昏暗的室内,最终定格,清晰地映照出西跨院那株矗立了百年的巨大银杏树。
然而,镜中的景象让龙天浑身一颤!
只见那虬劲苍老的银杏枝头,此刻并非挂着金黄的叶片,而是飘荡着无数雪白的纸笺!那是……未曾寄出的家书!每一封信都被火漆牢牢封缄,借着镜中幽光,龙天清晰地看到每一个火漆印上,都无比清晰地压着三个小字——“天儿亲启”!
夜风吹过,无数白色的信笺在枝头摇曳、翻飞,如同招魂的幡。而那满树真正的银杏叶,在风中翻涌起伏,沙沙作响,竟在镜中映照下,化作了一片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金色海洋,无声地吞噬着那些无主的家书……
“少爷,该用晚膳了。”福伯那苍老而飘忽的声音,如同从幽冥深处传来,在回廊的尽头幽幽响起。
如同听到了不可违逆的指令,庭院中那七十二名如同雕塑般的青衣仆从,瞬间“活”了过来。他们动作整齐划一,点燃了手中的犀角灯盏。跳跃的烛光次第亮起,将整座杏雨别院映照得如同白昼,驱散了阴影,却也将那份深埋的衰朽与寂寥暴露得更加彻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