嵬名王爷特意将“喂”这个字,咬得很重。
他的汉话很蹩脚,但高居权位者为了满足自己取乐的心思,口齿能力,也会短暂地超水平发挥一下。
他期待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对汉人男女,脸上出现有趣的神色。
可惜,他的心愿只达成了一半。
穆宁秋的勃然变色,如期而至。
但在他显露怒意的同时,越国的女官,却没有翻脸,而是浅淡地笑了笑。
冯啸看向嵬名德旺身侧的幕僚,任平:“任先生,王爷这是,想起了秦王与赵王渑池之会的故事吧?任先生考过越国的科举,应晓得这个典故。”
任平作为读过书的汉人,当然知道“渑池之会”。
他唬了一跳,怕冯啸像那位蔺相如一样,为了母国的尊严,而与外族的上位者来硬的,忙跨出几步,安抚道:“冯阁长稍安勿躁。”
冯啸摆摆手:“任先生用羌语告诉王爷这则旧事,即可。你们莫怕,我不是蔺相如,没想学他,但我今日,也是带了史官的,还是个会画画的。康娘子,你和苏执衣,进屋。”
康、苏二人带着笔墨纸砚、画盘画板等,应声而来。
任平已将“渑池之会”的故事,翻译给嵬名德旺。
德旺得意地指指自己,大笑道:“哈哈,所以,我就是那个厉害的秦王?哦不对,秦王只是听赵王鼓乐,而我,是让越国的皇族女子,像我们羌国的女奴一样,给我……”
他的狎昵之语还未说囫囵,猥琐的笑容却蓦地僵住。
只见冯啸对康咏春吩咐一句“画下来”后,便举起筷子,从吱吱冒着热气的烤鹿肉里,夹起一块肥瘦相宜的,在色泽金橙、宛如琉璃的梅子酱中略蘸,用釉色明丽的小圆盘接着,走到穆宁秋跟前。
穆宁秋一怔。
礼俗与教养形成的对女子授受不亲的惯性,令他本能般要往后退。
脑中同时闪过的会意反应,却终究指引着他,虚虚拱手后,就提袖隔挡在二人身体之间,微微俯身,令下巴颏越过前臂的袍袖,凑近冯啸手中的筷子。
冯啸抬起的双腕,比她的神态更稳定,施施然将鹿肉送进穆宁秋的口中。
穆宁秋即刻后退,没急着动嘴咀嚼,而是再次作揖道谢。
这片刻间完成的回合,便是那心怀鬼胎的幕僚任平看着,也不得不分神感慨,越女的不卑不亢,汉臣的分寸合宜,瞧来与恃强凌弱之类的情形毫无关系,倒像羌地寺院墙壁上的经变画面般,端静有度。
冯啸转向嵬名德旺道:“王爷要像差遣仆妇一般,差遣本官,想来是气还没全消。本官既为越国臣工,自是一切以羌越联盟大计为先。秦王可以为赵王击缶,本官也不会争一时意气,本官愿给羌臣喂鹿肉。”
嵬名德旺倏地挺直了上半身,气咻咻瞪着冯啸。
不是,你这越国的小丫头,瞎绕个什么?你装耳朵聋吗?是要你给本王喂驴肉,不是给这枢密院的臭小子喂驴肉。
穆宁秋却已一面嚼着驴肉,一面去案席上另取一只瓷盘,如冯啸先前所言,烤肉与涮肉分别蘸取不同的酱汁,夹放于盘中,走到胡床前。
“殿下尝尝,越人的酱汁,确实美味。待明年春猎,本官为大王再猎一头肥鹿烤了,定也要用上这些酱汁,跟着鹿肉,向大王献上。”
穆宁秋的羌语说得很轻,但也很沉,一字字地,在他犀利的注视中,石头般砸落。
嵬名德旺也不是个全然颟顸的傻子,听出近在咫尺的汉人臭小子,是什么意思。
他在暗示自己是羌王的宠臣,朝中议事也好,郊野狩猎也好,羌王都喜欢让他不离左右。
一旁的任平,当然更听明白了。
这个其实也已经背叛了羌国王爷的汉人幕僚,今日与暗中的同谋挑起羌汉冲突,只是为了下船后引导使团分兵而行。
两边既然已有了龃龉,任平的目的就已达到了,他并不想继续激化矛盾。
“殿下……”
任平凑近嵬名德旺耳边,低语了几句,嵬名德旺眼中异色闪过,面色还是愠怒与不甘心的,但他对任平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知道了。
德旺斜睨着穆宁秋,接过食盘,用手抓了块驴肉塞进嘴里,恨恨地嚼了咽下,终是气不过,仍要找补几分回来,遂盯着穆宁秋,语带讥讽道:“越国女子的手艺真不错,本王看你,对她也是真护着。待回到金庆城,你把她抱回家了,本王还要去你穆府,再尝尝她的手艺。”
左右侍从,配合主人,纷纷哄笑。
穆宁秋淡淡回一句:“王爷屈尊。”
嵬名德旺的白眼又翻回来,盯着穆宁秋身后的几位女子,粗声道:“任平,你懂汉文,去看看越人写的啥,画的啥。”
冯啸接过苏小小与康咏春奉上的本子与画作,坦然地给任平看:“任先生,史官纪事,东西南北,历朝历代,都是一样规矩,这本子,我们得拿回主船去。不过,画师的画,可以留下。我带画师过来,本也想以丹青,平息王爷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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