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青衣女子似乎就站在身后,她手中竹扇慢慢带出的风虽轻,却好似穿过了脊梁,透过了心口,少微眼中猝然逼出一点泪光,脊背弯下,双手失力般撑在身体两侧,好似果真在经受神灵启示、承受着泄露天机所带来的痛楚——
不,就是神灵在启示,是那个悲天悯人的女子在她身体里留下的东西化作了神光,让她违背了本性,在此一瞬间得以将那个字咽了回去,而道出另一个原本备好的字:“魃——”
少微仰起头,眼中泪光未散,清晰重复:“是赤魃。”
赤魃?
不是哪个皇子宗室,不是哪个王侯将相,根本就不是世间人,而是神鬼物。
只议神鬼山泽之事,不涉朝堂权事之争,这才是巫,真正的巫。
帝王的眉眼无声落低了些微弧度。
这极其细微的动作被五感敏锐的少微收入眼底。
所以那一瞬间降下的权力不过是诱饵。
她以为的试探已经结束,实则从那一刻起,真正的试探才算开始,她会被那表象迷惑,做出自己已被信任的错误判断,在此间暴露自己最深处的意图。
那名为【说出来,朕杀了他】的引导,若她果真被蛊惑,被杀掉的人不会是赤阳,而是她,原形毕露的她。
一字之差,却是生死界限。
在这死里逃生的瞬间,将少微的理智拉回来的,是昔日与姜负相处时的经验——姜负总爱用言语欺负她,每当她上当恼怒后,姜负便突然服软,态度为之一转,她以为就此结束了,刚放下警惕甚至反思自身,下一瞬姜负却又会冒出更欺负人的话,且那些话并非另起一题,而全都是提前埋伏好的的言语陷阱。
少微上过太多次此类言语埋伏的当,而方才帝王之言与此亦有共通处,都是在她刚要放松时使她落入更险恶的陷阱中试图将她诱杀。
姜负的诱杀之法是叫她大气一场,而此刻帝王的诱杀却是真正会要她性命。
少微从未这样严厉地自我反省过,她方才险些踏入死路,已走在最近的一条路上,不能再焦急了,若再想贪图更快,这更快的结果只会应验在死之一字上,令她死得更快。
无名的冷意让滚沸着的血凉了下来,因气血冲涌引发的耳鸣之音俱散去,上首的声音便足够清晰地传入耳中:“灾者赤魃……你是说,皇城将有干旱发生吗?”
赤魃又名旱魃,是传闻中一旦出现便会引发旱灾的怪物,因其双目赤红,浑身充斥着赤色火焰,所踏之处赤地千里,故民间多称其为赤魃鬼。
少微:“是,今夏长安内外数百里将有大旱之象。”
仁帝望向殿外仍未散去的雨后潮气:“太史令与仙师皆有言,今春多雨水……”
少女话语笃定:“春雨虽多,不足以覆夏旱也。”
无论是太史令还是赤阳的天象预测皆有其范围,无法精确预测到百日后的气象。
仁帝的目光缩短,落回到那个再次预言的小巫身上,语气不明:“春雨不足覆盖,看来是很严重的大旱了……长陵塌陷,大旱将生,你既自称受神鬼指引,是为祥瑞化身,为何带来的预言皆是灾事?”
“灾事天定,人力不可阻,但若早知天灾将生,便可及早做出应对,以免酿成更大的人祸。”少微犹记得前世的旱灾造成的人祸,此刻神情愈发笃定:“未雨绸缪,谋得不是如何阻止雨水落下,而是提早安顿好巢穴不至于倾覆于暴雨之下。”
仁帝眼神微动,再问:“你如此言之凿凿,若旱灾不曾发生呢?”
少微:“那便是陛下之威驱赶了赤魃,阻止了灾事。”
仁帝无声一笑,以为这小巫狡猾,要借奉承之言逃避罪责时,却听她接着道:“而花狸妄言之罪不可赎,不必再证,甘愿受死。”
少女神情坦荡平静。
敢如此断然预言者少见,敢以性命担责者更是几乎没有,二者皆敢者,大义无畏,总会叫人高看一眼。
“好。”仁帝忽而点头,露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花狸,不错。”
这是一句含糊不清的赞许,但总归是赞许没错了。
赞许罢,紧跟着一句问话:“还会些什么?巫医咒术可也通晓?”
“降神时可得点化,各神所擅不同,花狸所擅也不同。”少微坦然道:“无神降身时,花狸不通咒术,只擅些女子科、外伤骨伤,与调理之道。”
“调理之道……”仁帝问:“那你观朕,可有何需要调理之处?”
少微便抬起眼睛,直视打量那位君王,这眼神直白到果真像是在审视病患,乃至让郭食感到十分不敬,忍不住出声:“大胆花狸,岂可如此冒犯天颜?”
少微看向他,语气不解:“不让观望要我如何诊病?”
这小巫虽说灵慧却实在大胆,郭食还要再言,却闻君王已经语气和缓地发问:“那你为朕观望出什么病症来了?”
“未能诊脉,不敢妄断。”少微道:“但观陛下面色,闻陛下嗓音,可知肺部积疾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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